段宁的手只是轻顿了一下,随后便又继续折起了树枝,动作并不算是熟练,却十分有巧劲,方才老徐只掐了几片,他就已经掌握了精髓之处。。
他便采茶,也没耽误了答她,“你不是也挺懂么?”他斜了她眼,“方才不是说会了?”
宋凌本就在劲儿头上,心里堵着不是滋味,又见他这副风轻云淡毫不在意的模样,那口气几乎要窜到了嗓子眼儿。
可她又顾忌着段宁上回在皮草行中那眼神,再也不敢贸然去动他手里的东西,于是抱着胳膊忿忿道,“跟我讲话的时候就句句话音都不对头,方才吃点心的时候,说的话好像我是你们之间的外人一样。”
段宁折着芽叶蹙了下眉,随后想起了他说过的那句“没说不叫你吃”,想到她或许是因为这句生了闷气,不禁觉得好笑。
自打他猜测到了她的身份后,便觉得一切都说得通了。
黑袍后的血迹,两人身型上的差异,她偶尔不经意的小动作,与她此时赌气的原因,都成了可解。他曾不在意的事情于他不经意间得到了答案,竟反倒使他有了异样的感觉,让他在意起了她做这些的原因与目的。
一切似乎都有趣了起来,他倒是不忍心去戳穿她身上隐藏的真相了。
他不自觉地唇角勾起,垂眸扫了眼她闷闷不乐的脸,仍未停了手上的动作,答道,“在别人家,你使了小性子,我若是也不给几分面子,叫人家怎么想?”
他的话在理,可宋凌仍咽不下这口气。仿佛是有棉花似的东西堵在她的心口,隐隐约约透着气,却又叫她无法顺畅呼吸,回答时都极耗力气,小声嘟囔,“那...那你何必以那样的口气,说的好像你与他们像一家子。”
她尚有憋在心里的话说不出来。
她此时发闷发堵,倒不止是因为这个,更是因为她想不通她这样不平的原因。
是因为段宁拂了她在外人面前的面子么?可他似乎并未说什么不合适的话。
是因为徐奎有意地送上那盘茶点?气他模样太好看,吸引了旁人注意?抑或是气他采茶如此熟练,跟她太不相同?
好像都有一些,却又好像都不太对。
再说了,这些似乎也怪不到他身上去。
宋凌说不下去,只能将浮在最上方的那层原因讲了出来以敷衍段宁,更深的原因,是连她自己都想不通的。
段宁听着她蚊虫似的小声讲话,无意间透漏着女儿家的娇憨情态,一勾唇角道,“那下回我唱白脸,你□□脸,叫我做那个恶人,让你还回来可好?”
宋凌一仰头,“我哪有做恶人?”
段宁并不理睬她,只轻笑,“你这口醋,后劲儿倒是挺大。”
宋凌喉头一滞,无力反驳,老老实实闭上嘴。
有这功夫,还不如多采些好茶叶,让他对自己刮目相看。
两人一前一后地穿梭在一片新绿的茶树之间,偶尔碰见些茶农,互不认识却主动笑脸相迎地打招呼,宋凌性子爱凑热闹,不仅应声,偶尔还能东扯西扯地聊上几句。
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忙着手中的活,丝毫没有注意到头顶已变了天。
上午来时还是大艳阳天,太阳照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仿佛是一眨眼的事,头顶上便飘来满空的乌云,黑压压地堵在头顶上。
一阵突兀的冷风吹进了宋凌的袖口,她才打了个哆嗦恍然地抬头,见了天色后忙转头看向段宁,便瞧见段宁也朝她这边看着,眼神并不见一丝慌乱,抬手朝她勾了两下,示意她过去。
她可真像个小媳妇。小跑过去时,宋凌如是想着。
待她停住了步子,段宁顺手就将她的筐拽了下来全由自己拿着,朝远处徐家的宅子扬了扬下巴,“雨来的快,快回宅子里躲躲。”
宋凌点点头,方要听他的话拔腿就跑,却刚迈出步子就收回了腿,问他,“你怎么还把我的筐拿去了?你还不如给我,这样拿着也不便利,碍手碍脚。”
天空中雷声轰鸣了一下,段宁拨开了她试图夺过筐的手,又重复一遍,“这你不用多管,快回宅里躲着,我就在后面跟着,能慢到哪里去?”
听他这样说,宋凌只是稍微放松了些,跑时却放慢了步子,三步两回头,跑一会便要停下回头看一眼,离着宅子还有老远时,大雨便瓢泼而下,宋凌站在大雨之中愣了一下,随后停住脚步回头去看段宁。
雨丝成雾,他的身影在雨后并不真切,只是隐隐约约看到人影,宋凌看出,他走得并不轻快。
两人今日的辛劳成果都压在他的手臂上,又下起这样大的雨,雨点子打在人身上也阵阵发痛,他的路只会更难走。
宋凌不忍让他独自淋雨,脚步一转跑回到他边上,趁他不备夺过了自己的筐,才见段宁早就在上面遮好了老徐备好的方瓦以防水渗进去。
因此,筐更沉了。
段宁见宋凌又自作主张地跑回来,却来不及斥责,他知道宋凌的脾气,忍不得旁人说半句不好,定要当场顶回去,他可没傻到在大雨中同她争吵。
他只得快些,再快些,待回了宅子,再说道她。
雨却是不等人的,这雨来得快,去却没这样容易,雨势渐小,却仍从天上淅淅沥沥地洒下,茶园的泥土都湿了,每一步都不好走。
总算是捱到了宅子里,宋凌只得将就着换上了徐夫人的衣裳,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缩在木椅里,捧着杯冷热恰好的茶水一口一口细尝。
段宁也换了身衣裳,黑发湿着梳起,雨点还未擦干,偶尔顺着额角流淌下来,给他白皙干净的皮肤添了几分颓然的味道,倒有些美感。
宋凌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刚打完就心虚地瞧了段宁眼,知道他定要说她几句,却不料段宁什么也没有说,只拂了裙摆坐她边上,伸手将她衣襟处的衣裳又拢了拢,神情淡淡。
“将热茶喝了,许会舒服些,若是待会儿回了家身上还发冷,怕就是受寒病了。”
宋凌无力地应着,只觉得四肢无力,整个人回到了上午方来的时候的样子,看什么都神情恹恹,直到天儿迅速放晴,二人回了宋宅,她仍是那副萎靡不振的模样,霜打茄子似的蔫了吧唧,自打躺到塌上便没再起来过,捂着被子过冬似的,双颊泛红。
段宁推了门进屋里,手中端了碗冒着热气,刚熬好的汤药,稳放她手边的桌上,垂眸瞅了她眼,又嗤笑道,“小病秧子,一天不到的功夫,就病了两回。”
宋凌的倔强劲儿未因病气消减半分,她脑子昏昏沉沉之时,也硬是攒着气回了句,“我觉得晚上这场病,是因了早上的颠簸劳顿才起的,所以这两次,都得算一次病。”
末了又添了句,“那我就不算病秧子。”
段宁晃着手里的匙子,无奈道,“不算,顶多是个药罐子罢了。”
匙子搅着药汤,苦味顺着他的动作发散出来,宋凌刚想反驳就闻到了扑鼻的味道,忙闭了嘴屏息撇开了眼睛,生怕自己多看他一眼,他便要提“喝药”这事儿。
段宁看出她的逃避,却仍端起碗照着碗沿吹了两口,朝她递过去,刻意放缓了声音,哄诱似的,“喝了便没这样难受了,一时的苦,总比你难受一夜要好。”
他一凑近,碗中的药味就更大了,宋凌索性眼睛都闭上了,将头一转,装听不到。
一来二去,段宁也耐不住性子了。
他极少接触这样性子的人,曾在京城尚风光时,皇子也给他几分面子,顶多便是客客气气,依仗着父亲当年的权势,没人敢跟他甩脸子。
宋凌这样性子的人,无论男子女子,他都是头一回应付,几日下来,他已是耐心到了极点。
当下是她自己的身子,她都紧抿着唇闹小性子不愿喝药,他反倒殷勤地上赶着喂药,若是叫他曾经相识的人知道,怕是都不敢信。
可如今他却为了过去的种种在旁人家里着女人衣委曲求全,故作柔顺。
他捏着碗的手指一紧,却随即松开,将碗放回桌面上。
宋凌见他不说话,斜瞄了他眼,便刚好看到了这样一幕。
他似是失望了。
她心里一紧,不知怎的有些患得患失的惆怅感油然而生,胳膊从被子下伸出一节想去拉他袖子,却终是没有碰到就收回了手,只开口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嫁了个无赖一样的人,特别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