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 9 章

宋宅的后院中有间屋子,是宋凌专门腾出来会她那些狐朋狗友的。

屋子不大,装饰得倒是精致。墙壁上横着楠木雕花的木架子,上方摆着澄黄的双耳瓶,一边一个,桌上的正中央是个白桐雪洞罐子,里面满当当的好茶叶却并没怎么动过,动了的只有宋凌身后柜子中那几瓶好酒。

两人面前各放了杯盏,酒沿着边晃动,宋凌却只拿起杯子看了两眼,又放了回去,,瓷杯碰着木头桌面,发出一声闷响。

程阳抬手仰头便一杯下肚,手里拎着空瓷杯有些诧异地看向宋凌,“今日怎么不喝?”

宋凌又垂眸看了眼酒杯,憋出一个字,“烦。”

对面的男人长得面方眼圆,浓眉大眼,听了她的话只笑道,“自古人们都是发愁才喝酒以消愁,你只对着酒发愁,喝都不喝,何以解忧?”

“没文化,”宋凌闷闷不乐,却仍要反驳两句,“人家那说的是借酒消愁愁更愁。愁更愁,懂吗?”

程阳仰头爽朗地笑,并不受她的低沉苦闷影响,垂手放下酒杯,“那便与我说说有什么愁的,看我能否帮上什么忙。”

这忙...可真是不太好帮。

她总不能告诉他,愁自己不是个男子,不能与娘子坦诚相待吧?

越想越烦躁,脑海中段宁贤惠温柔的身影如何都挥之不去,他偶尔表露出的与寻常女子不同的那几分矜贵冷峻,也如鬼魅一般缠绕在她的眼前。

她一直虚扶在瓷杯上的手倏地握紧,咬牙沉默了良久后仰头喝了今日的第一杯酒,随后重重的把酒杯撞回桌上,再抬起头时,眼中多了几分犹豫和徘徊,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若是把这事儿说个贴己的人,倾诉倾诉,或许能好受些。

程阳看出她是想与自己说,却又下不了决心,便进而说道,“你我二人有什么不可说,兄弟间便是相互排忧解难,互为彼此的左右臂膀。”

有些年纪的人说出的话就是不同,宋凌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

宋凌吞咽了口,抿了抿唇上的酒气,也或许是借了几分酒劲,抬眸道,“我娘子这人,哪哪都好。”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程阳听了便嗤笑,“方成亲几天,就夸耀起来了?”

宋凌却丝毫没有喜悦之意,而是叹了口气,“可我哪都不行。”

程阳一怔,随后又笑,“你这话是哪儿跟哪儿呢,宋家在琉城的名号无人不知,你若是还什么都不行,旁人还敢说自己行吗?”

宋凌听了这话,也没有露出一丝释然,头却垂得更低,语气闷闷的,“她什么也会,我昨日出去骑马,那小马忽然变了性子疯了一般飞奔出去,还是他救下我。石子来叫我那会儿,她在马厩中给马上药呢。”她深吸口气,“那叫一个熟练,干净利落,我给自己上药都没那手法。”

他点点头,“那确实是在女子中难得,会驭马还会上药,必不是普通的女子了。”

宋凌垂头把玩起瓷杯,似用手上的动作来掩饰自己的内心,“可她这样好的人,偏偏嫁给我,我这么不是东西,什么也给不了她,只白白耽误她...”

程阳回答,“琉城里三岁孩童怕是都听过宋家皮草行响当当的名号,这样的家世放眼琉城有几个敢相比?何来耽误一说。”

提起这个,宋凌可有的说了。

她忽然掀起了眸子,眼中闪过一丝愧疚,更多的是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难为情与无奈。

“有一方面,我还真不如你。”她语气沉重,“我...那个...不行...”

程阳一愣,“哪个?”

宋凌一咬牙,“就那个!”

程阳这次听明白了,手捏着瓷杯在半空中久久没缓过神,半晌才怔怔收回手,语气中带上几分迟疑,最终是打趣似的一笑,“...没想到,你这样花天酒地的人还会有这方面的困扰。”

她重重的点头,“我也不想的,可天意使然,或许我家就是没有那个气运,要么没有男孩儿,要么有了也是个不行的。”

他眼底染上同情,叹了口气,方想为她出几个主意,看看是否能医治,门外便忽然传来了两声极清脆的敲门声。

屋内低沉闷堵的气氛于两人头顶绕着,“咚咚”的两下让两人俱是一怔,宋凌忙说,“进来吧。”

她本以为进来的会是哪个干杂活的小厮,却没想到门口出现的身影是高挑邤长,虽个子极高,却丝毫不显雄壮,单站在那里就颇有几分雍容大方。

他一人遮挡住了背后的光线,于楠木门前款款走过来,站定在两人吃酒用的桌旁,缓缓道,“夫君待客,我总得来照顾照顾,不能误了规矩。”

说罢便抬手拂了宽袖,拿起酒壶倒进她的杯中,姿态雍然自若,举手投足间都是旁人难比的矜贵,简直不像是琉城这种地方能出现的女子。

程阳本没怎么注意他,偶然地一抬头却出乎意料地愣了神。

面前的女子虽人长得高大,光瞧一张脸却丝毫不逊色于他在宫中见过的各色美人,抬眸英凌,垂眸又温顺似水,五官没有一处不标致,仿佛是照着仙人图中的模样走出来的。

他穿的是深绿绸缎的间色裙,衬得他身型修长,头发只是松松束在背后,却丝毫不显凌乱。

宋凌见程阳在桌对面愣了神,心里竟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有些不好受。

她轻咳一声,嘴上刻意叫地亲近,“阿宁,再倒点,要倒满。”

他轻声应着,将酒倒了将满,把酒壶放回桌上,又后退了一步,站在桌旁,没有出半分的差错。

他眼睛注视着桌面,与桌上的酒壶,同时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程阳。

他有些诧异,并未想到程阳竟比他想的要年轻许多。

宋凌仰头喝酒时,段宁蓦然开口。

“爹方才在前院叫你呢,我来这趟便是要告诉你一声,可别惹了爹心烦。”

宋凌一怔,难不成是今早上没骂成她,现在想起来如何骂她了?

程阳见她半晌没动作,抬脸看看她的娘子,又收回目光,道,“宋老爷这脾气你我都知道,若是耽误了他那边的事,你可没好果子了。”

她叹口气,没找。

她站起身来,边朝着门口走,边回头看向屋内的二人,总觉得他们之间的气氛有些说不出的古怪,可究竟是哪里古怪...

她说不出,只觉得两人的氛围似乎有些不同。

段宁这面是讳莫如深的沉默和内敛,而程阳那边则是蠢蠢欲动的期盼。

宋凌蹙眉,转过头走到门槛,临跨过时又回头看了眼段宁,他也刚好微侧过头,以余光看着她那边。

两人的视线没有相交,她却感觉到,他是在看自己的。

她竟一瞬间犹豫了。走,她总觉得这普普通通的一方客厅似乎要发生些什么,有什么东西正呼之欲出,可不走,她爹的脾气也不是好惹的。

段宁这人知礼懂事,从未做过出格的举动,程阳也一向是稳重踏实的,她哪个都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可两人一放到一块,空气中似乎就翻涌起了云雨,她仿佛都能看见乌云堵满了屋内,一场倾盆大雨即将到来。

“夫君再不快些,爹一会可要说你了。”

他头发松松地遮住侧脸,头轻偏向后方,低垂的眸子只看向她脚边的地面,宋凌却不自主地挪了挪脚,生怕他从鞋子上都能看出自己此刻的进退两难。

说完这话没一会,段宁转过头去,不再看她。

她心里不详的预感越来越重,几乎要压到胸口,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喉咙有些发堵,索性掩饰似的也转头跨出了门槛。

木制的大门被宋凌“啪”地一声阖上,屋内一时寂静地可怕。

段宁自始没有抬头瞧一眼桌子另一侧的男人,宋凌走后,他便垂眸收拾起桌上的酒器,顺手又擦了洒落一桌的酒水。

程阳见他果真像宋凌所说的那样温顺,拾掇桌子的动作熟练又灵活,心生喜悦。

“这些东西放着我来吧,你若是没了旁的活儿,就在宋凌那儿坐下,闲聊片刻,跟我一同等她回来。”

段宁仍不抬眼,被泄下的青丝遮住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耐烦的嫌恶神色,阖眼又睁开后却又是一片温和柔顺。

“闲聊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