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一说出来,宋凌腿都软了,差点又朝着地上跪下去,还好她半路刹住,硬是挺直了站稳,佯装镇静道,“不懂了吧?那个...我...自有妙用。”
她说这话是因为心里有底。
果然,段宁站起来瞥她一眼,眸色似极不信任她,问道,“什么妙用?”
她唇角一勾,眼中闪过一丝精明,冲他勾勾手,“跟我过来啊。”
她带着段宁去了宅后的马厩,马厩一大早就有人在清扫,见宋凌来了都行了个礼站到一边去,宋凌一路走到昨天骑的那匹马前,招呼段宁过来看。
那马背的侧方有一块手掌长的裂口,黑紫的血干在伤口外露出的血肉皮肤上,看着可怖骇人。
段宁刚走过来,她便抬手把那一条伤痕给捂住了。
人家生得再人高马大,也是个姑娘,总不能直接给他看,吓着他了怎么办?
她自认为十分贴心,总算在这方面能赢他一回。
她手虚捂着伤口,转头一脸正经严肃,“我可要把手挪开了,这次伤口吓人可是真的,你要准备好了。”
末了又加了句,“你要是吓着了,可不关我的事。”
段宁看她又磨磨唧唧得不干脆,料定了她手下定是还是上次那样,什么也没有。
若是有,八成也是条压根不碍事的伤。
他轻笑,点点头。
宋凌于是一点点把手挪开,先是露出了些被血浸得已经干住的马毛发,随后一条粗长的紫红色伤口显露出来,蜿蜒在马背上宛如一条呲牙咧嘴的短蛇,看似不大,却模样骇人。
段宁倒是没被吓到,却作出满眼的诧异与难以置信,抬手伸向那条伤痕又恐惧似的收回手,眼底又有几分怜惜。
“怎么伤成这样?”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受的伤,或许是昨天骑马的时候,正是因为受了这伤,才忽然转了性。”宋凌看着他真的被吓到的模样,心里却并没有觉得满意,反而有种难言的愧疚。
他这双凤眸仿佛生来就该是朝下看人的,垂眸的时候才格外狭长好看,它漠然,清冷,只衬得他这个人更有大家闺秀那种矜持自若的气质。
如今这双眼睛里有了惊诧和担忧,反而像失了灵性,宋凌看着实在是开心不起来。
她轻咳一声,转开话题,“你看吧,昨天晚上它流了许多血,我想着它若是接着流下去,怕不是会死在那荒郊野岭的地方?就擅自做主意...”她叹口气,眼睛看向那条伤口,作出一副老成稳重的模样,微皱着眉,“我发现的时候,时候不早了,大夫的窗里早已没了亮光,没地方去找止血的药,我这也是为了它好,才去跟人开口去...去那样,夫人不会怪我吧?
理由似乎也合理,又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可她这样解释一番,好像一切也都说得通。
可段宁是再不会信了,若是这么多恰好的事都于这一两天里发生在她身上,那定不会是巧合。
他不动声色地审视了她一番,试图察觉出她眼中的异样和心虚,却一无所获。
感受到段宁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宋凌也毫不胆怯地回看他,眼底一片清明诚恳。
装无辜,她最擅长了。
良久,段宁还是决定放她一马。
她在胡说八道,段宁心里清楚,可他不在乎,或者说,他在乎的事与她想隐瞒的事相比,压根就不重要。
更何况,宋凌如此处心积虑地找理由搪塞他,定不会让他找着线索去戳穿她。
眼下,她也确实做到了。段宁明知不对劲,心里有无数条交织的疑虑盘旋着,却硬是说不出她这几个理由的半分差错。
以他的角度,是断想不出若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宋凌昨晚做那事的意义。
她拿那东西,若不是去给这小马止血,还能是为了什么?
总不会是她自己用吧。
他想想也觉得不应当,想来想去,还是她方才给出的解释更合理些。荒郊野外的医馆里,大半夜的大夫都睡下了,想给小马止血,似乎确实没什么法子。
段宁头一次,竟在为别人找理由,给别人补漏洞,去用她那看上去蹩脚的理由来说服自己。
他蹙眉,不愿再把心思费在这无关紧要的事儿上。
无妨,宋凌的秘密,她想隐瞒什么,他总会知道。
若是现在就知道,反而没意思了。
线索由他亲自一条一条捉住,将她逼得无处遁形,再由她无可奈何地说出口,这个秘密才更显有价值,更合他的心意。
他的目光从她身上收回,又上前两步打量了会小马的伤口,半晌对宋凌说,“最近天儿也快暖起来了,还是尽快将它这伤口处理了,免得出大问题。”
宋凌点点头,拔腿就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你说的对,那我便去找人来给它瞧瞧。”
还没走出两步,段宁就叫住她,“不必了。”
她脚步一顿,转过头,便看见段宁认真地审视着那伤口,毫不恐惧地抬手碰了两下,缓声说,“我来便好。”
宋凌人傻了。
他这会儿怎么一点都不怕了?
她干巴巴地问,“...你怎么弄?”
段宁轻瞥她一眼,吩咐她,“去煮壶水来,再将干净的布和敷伤口的药拿些来。”
宋凌问,“那都是人用的药粉,能给它用么?”
再说了,她那些药粉都金贵的很,是她上房揭瓦后受伤时都舍不用的,一下子竟要她拿来给马用,还真有些不舍。
段宁看出她的不情愿,也能猜出是为何,“用不了你多少药粉,与损失一匹好马相比,夫君便自己抉择吧。”
...也是。
宋凌不情不愿地听他的话办事去了,走到半路才恍然想起自己才是他的夫君,他是自己的媳妇,竟敢这么光明正大,当着一旁下人的面去支使她!
她脚步一顿,手握成拳,心里忿忿想等回去定要好好收拾他,叫他知道自己的威严和地位。
可她现在也只能想想,歇了歇脚后还是要去按他说的,煮水去。
好像她才是媳妇一样,这样的认知让宋凌心里颇为不舒服,她将煮好的水倒在木盆里端过去,重重的放在段宁脚边,仿佛动作重一些便能发泄她心里道不出的郁闷。
她轻哼一声,拍拍手,“水倒好了,东西也都给你带来了。”
她这话没说完呢。
东西都给他带来了,她倒要看看段宁这个二门不出的大姑娘究竟会不会给马清创。
若是让她看出他只是耍耍指挥她做事的威风,实则什么都不会,她肯定少不了他好果子吃。
随后段宁却叫了周边的几个身强体壮的下人将马控制住,随后叫人把煮好的水只流下一个底,剩余的全分次朝它身上泼去。
那可是刚煮好的开水,人碰一下都觉得烫得发疼,马又不懂人要做什么,那个下人泼水时也是战战兢兢,端盆的手都在发抖,段宁又催了声,他才眼睛一闭,甩手把盆往前一泼。
小马绽开的皮肉沾了煮过的水,疼痛感绝不亚于伤口上撒盐,小马这次挣扎得比昨日受惊时还厉害,双腿乱蹬着,马脖子甩来甩去,仰头朝天嘶鸣,好像大伙是要杀它而不是救它,鬃毛都跟着在寒风里飘摇,幸好段宁找的下人人数多,又都是身体结实的年轻男子,才勉勉强强压制住它。
过了许久,小马才自己蹬累了,停止了反抗。
许是刚才的一通挣扎耗费尽了它的力气,段宁后再给它涂药粉时,他除了痛的时候嘶鸣一两声,稍微扑腾两下,竟没了再大的动作。
宋凌在一旁看傻了。
段宁上药的手法竟比她还要娴熟,那条可怖粗长的伤口处处都被照顾到,未漏下一处,他眼神谨慎认真,宋凌此刻毫不怀疑段宁必定是个难得的细心之人,若是事情交给他做,定不会出半点差错。
这若是个男子,定能成就一番大事业的,世上自古以来能成事的人,大多都要有不一般的细致和洞察力,才能预见旁人难见的事,趋利避害。
不知道段宁是否细致到那样的程度,可他所具备的仔细周密都已经让她觉得与人不同了。
就算是不能成就大事业,将这份心用在生意场上,应该也会大有作为。
只可惜是个女子,生在这样的年代,若不是宋凌这样打小对外声称是男子的人,恐怕连做生息的份都没有。
更可惜的,是嫁了她这样一个人。
宋凌望着他垂眸朝水里湮着布的模样,青丝垂坠,眉头微蹙,眉眼间美若好女,偏偏眉宇上又冷气逼人,柔和中平添了几分男子一样的震慑力。
她又不禁低头看看自己,个子才到他的肩膀,瘦瘦小小的,现在他给马处理伤口,她什么忙都帮不上,只会在一旁傻站着,连头发丝都没他的黑,没他的顺。
至于脸...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这方面似乎还算相配。
可光这一点哪够?
她会什么?
她会上房揭瓦,会骑马上街,会惹人烦招人嫌,还会去勾栏院里花天酒地,竟做些男子都觉得不耻的事。
她方才看着段宁,还心底里觉得欣喜,庆幸自己娶来的娘子这么能干,有女子都不一定做得到的心思细腻,遇事了还能像男子一般可靠沉稳,又能做她不会做的事。
可她仔细想了一圈,心情却越来越低落,觉得自己压根就配不上这么好的姑娘。
她撇开眼睛不去看他,只觉得心里被大剪子捅了个口,又觉得刚才那盆开水好像是泼在了自己身上,让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多么不是东西。
她到底要怎样,才能给段宁弥补回去?
她此刻并不觉得这是个无法弥补的洞穴,而是感觉它更像是个宽阔巨大的鸿沟,任由她以其他的手段去搭桥修路,鸿沟的这边早就是碎石遍布,一旦踏入,就随时有坍塌的危险,她前进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就在她站在马厩中,羞愧地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时,前院的一个下人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眼瞧见宋凌就朝这边跑。
宋凌见他这么慌张,皱了眉,“什么事?”
那下人叫石子,在宋宅中看宅门有十好几年了,似乎打宋凌有记忆起,他就在前院看门了。
他这人最好小题大做,芝麻大点的事,他都表现地风风火火,像出了大事似的。
看到他这样慌慌张张地找自己,宋凌丝毫不慌。
石子在宋凌不远处站定,气都没顺过来,就压低了嗓子说,“程家的二公子找您来了,说是好久不跟公子聚一块喝酒了,自打娶了妻,就见色忘友,可别是不要他们这些朋友了。”
宋凌差点笑了,“什么叫自打娶了妻?我这刚娶了三天。他当年娶妻的时候...”她一顿,“噢,他娶妻的时候,我尚不懂事呢。”
这位程阳虽是她打小便认识的朋友,却足足比她大了一轮。可宋凌打小就自来熟,跟谁都能扯上几句,于是一来二去,两人真就熟了起来,几年下来,竟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程家是琉城大户人家中数得上名号的,几代仕途顺利,积累下了雄厚的家底,虽比起祖辈经商的宋家略逊色些,地位却高了不止一点。
更重要的是,程家这位二公子,是她那一众狐朋狗友里最正经的一位,在所有的纨绔子弟中,这已经是个从矬子里拔将军的“君子”一样的人物了。
也正因此,宋凌对自己这位年纪稍大些的朋友也有几分敬重。
她朝石子一抬手。
“行,那我去见见他。”
而宋凌走后,段宁却极快地将处理伤口的动作收了尾,垂眸收着宋凌拿来的器具,佯似无意地问还站在一旁候着的石子。
“夫君方才要去见的那人,叫什么?”
石子几日来一直对这位对旁人不苟言笑,即使是噙着笑都冷气逼人的夫人有些怵,此时见他主动问自己话,心中又是紧张忐忑又是激动兴奋,立马回答,“回夫人,叫程阳!”
段宁许久都没了回应,蹙着眉收理好了剩下的布料和药膏,将精致典雅的木盖子扣在药膏罐子上时,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视线汇聚于木罐子上,眼底划过一丝不显山露水的凌厉。
“程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