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了元宵,天渐渐暖了起来,任谁都想不到琉城能出这么件大喜事——宋家那个混不吝的儿子终于要娶妻了,消解了琉城万千待字闺中少女的噩梦。
借着新春之喜,迎着破晓天光,琉城宋家的大门外鞭炮齐响,把满宅子的喜气儿,一路蔓延送往巷头。
为了这门亲事,宋家不惜重金大摆宴席招待邻里乡亲,风光大办着迎新媳妇入门,给足了脸面和气派。
有不明情况的外来商贩凑在巷口看热闹,寻人便问,”这宋家迎媳妇儿,怎的这般场面?娶了哪家的千金呐?”
这回算是问对了门路,片刻便有不少好心人聚拢为其答疑解惑,”外地来的?”
“宋老爷在咱们琉城,可是个大好人呐。”宾客竖起大拇指,足以说明宋家老爷的分量,他挤眉弄眼,说完便话锋一转,叹了口气,“只是可惜,老天无眼,只得了一个独子,还是个混不吝的东西,在咱们琉城那是出了名的浑,谁肯嫁女过去?”
“这位小娘子是外头嫁过来的,好不容易成的一门亲事,宋老爷自然喜不自胜,你既赶上这热闹了,便一同进去讨杯酒喝,宋老爷是出了名的好客善施,不会计较这许多,多一个人,也是多一分热闹嘛。”那宾客说罢,领着商贩便往里走,俨然像是进出自家般随性。
而宋凌坐在迎亲的马上,整个人觉得像一场梦一样,她稀里糊涂要成家了,还是跟一个和自己性别一样的女人?这事传出去,恐怕够写一期的民间异闻录。
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一路吹打到了新娘子的家门口,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被送了出来,径直走到轿子跟前钻了进去。
宋凌茫茫然地下令起轿,把新娘子接到了宋宅,下马从轿子里接出新娘子的一瞬间,她看着她面前的“媳妇”,有些吓到了。
她爹给她说得什么媳妇,比她还高大半个头,这是谁嫁谁啊,在新娘子身边她为何觉得自己才像个小媳妇。
不光是宋凌,在座的宾客也有些好奇,目光随着宋凌和新娘子一路到了他爹跟前。而他爹坐在堂前接过她和新娘子的茶,看到两个人站起来的时候的身高差,险些一口水喷出来。
他明明找的是个娇俏可人的姑娘,怎么这姑娘三个月长了七八寸!
“……起身吧,我喝了段宁你的茶,以后就是你的公公,以后你和宋凌要相敬如宾,夫妻和睦。”
宋凌僵着脸,僵着身体,抬眼看了一下盖着红盖头段宁,道,“知道了,爹。”
红盖头里传出来一声,“好的,爹。”这声音如潺潺清泉,悦耳动听,却不尖细,而是温润如吐玉。
拜过高堂天地,新娘子被送入了洞房,宋凌则是挨桌敬酒寒暄,一个年级稍长的妇人喝了点酒,拉住宋凌,调侃说,“宋公子这媳妇高高瘦瘦,怕是不好生养。”
宋凌听了有些不悦,又听边上另一个人悄悄跟旁人接了一嘴,“能娶着就不错,这是托了宋老爷行善积德的福分,不然这混小子一辈子都娶不到妻了。”
那人自以为声音小,可他这副笑得蔫坏的模样更让宋凌心烦。她尚在边上,他们就这样不顾及她得调侃,背后指不定都说些什么。
思及此,她心烦得不行,却仍要面不改色,硬是敬完了酒。毕竟这是个大喜的日子,该做的表面功夫仍要做齐了,要是这个时候还非要装出纨绔的样子,那她就是真的不懂事了。
宋老爷人广结善缘,十里八乡都来参加宋凌的婚礼,客人从待客厅到满院子做了十七八桌。天色晚了便把人往洞房里赶,宋凌脱口而出,“爹,我怎么洞房啊,你瞧你办的这个事,我是……”
话还没说完,宋老爷就堵住了他的嘴,找了两个丫鬟把人架到了婚房。
不知道谁那么眼尖盯着他,瞧见动静便大喊道,”新郎官这便要走了?大家伙快跟上,闹洞房咯!”
宋凌回眸,大概是恶人扮久了,她一咧嘴笑,便同恶狗龇了牙,一群人原本还兴奋着站起,因为她这一笑,全都僵住了。
大概也是想到了宋凌素日来的恶行,怕自己今日做了让她不高兴的事,明儿就得倒霉。
“洞房就别闹了。”宋凌扫视一圈,敛了笑,“吓着我家娘子了可不好。”
说罢转身就走,身后一片安静。
刚镇住一众人等的宋凌尚未进新房,却愁住了,半点没了煞气,只剩满面愁容。
人虽然是娶进来了,但宋家却藏着一个大秘密。
她并不是宋老爷的儿子。或者说,宋家其实并没有儿子。
宋家有的,是一位姑娘。
宋凌小时候母亲去的早,她早产体弱多病便养在府中,无人知道她是男是女。她爹想着总该有个男丁继承家产,便连续找了两任夫人,愣是没生出一个孩子来。于是她爹找她一合计,家产继承权给她,但前提是她要扮成男人。到底是年纪小,她傻愣愣地答应了,一扮就扮了十几年。
她故意作出纨绔公子的模样,为的就是让自己“臭名远扬”,最好让谁都不敢嫁过来,她也省得麻烦。
没想到该来的还是得来。
这事得从前些日子说起。
那日她回宅时赫然看见了坐在床头看着她笑得“慈祥”的老父亲,吓得往后一缩。
也不知道她爹哪根筋搭的不对,突然对她道,“你如今长的越发亭亭玉立了,模样和形态都越来越与男人不同,今个出门便有人与我开玩笑说你这个男人是女孩扮的,我左右寻思,这恐怕不是个事。所以为父有事与你商量。”
宋凌不当回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道,“难不成你还真打算让我瞒一辈子,看出来就看出来呗,多大点事。”
宋老爷拍了一下大腿,叹了口气,“这话说来还是怪我,非让你每天疯了似的玩,现在哪里还有一点女孩儿的样子。你是个男的都没人嫁你,现在你要告诉别人你是个女的,你怎么嫁的出去啊!这样下去,难免要变成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宋凌敛了几分在外的意气,进了宅门虽穿着男子的装扮,面色却不再掩饰,大胆地露出女儿家的情态,拂了拂衣袖坐下去,“说吧,何事与我商量。”
宋老爷道,“我想给你娶个媳妇。”
宋凌沉默了一会,使劲儿握拳,手指甲扎进肉里疼得她一个激灵,确认自己并不是做梦之后,对她爹说,“爹,你疯了?”
宋老爷不急不缓地阐述了此事的缘由。一是宋凌到了议婚的年纪,在别人眼里她就是个男人,再找个男人成亲太不合适。其二,她长的太过女气,要想将她的事瞒下去,娶个媳妇是最直截了当的办法。
宋凌“呵呵”干笑了两声,绝不答应!
宋老爷强硬地说,“不答应也得答应!”说罢了拂袖而去,随后就擅作主张地张罗起来,这一张罗便张罗了一个多月。
琉城谁都听过宋凌的大名,门当户对的不嫁她,连差些的人家都婉拒她,可见宋凌的“恶名”远扬。忙活半月一无所获的宋老爷想到一个欠了他家银子的城外人,为了“儿子”的婚事,宋老爷打起了用钱逼迫的主意。
宋老爷亲自登门与那户人家表明:只要肯把女儿嫁到宋家,那跟宋家的债务就一笔勾销了。
那家人不在琉城,不明白宋凌的“恶劣”,母亲竟然被宋老爷说动,点头答应了这门婚事。
宋凌是被赶鸭子上架定的婚,自己的媳妇长什么样子,家住那里,家里几口人他一概不知。关键是,她没男人的功能,娶了一个女人,不就是让人家守活寡吗?这事她爹做的不地道。
宋老爷怕夜长梦多,火急火燎在当月择选了一个黄道吉日成婚。宋凌像个提线木偶一样,任由双方定了婚服,任由她爹给她下了聘礼。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宋凌无奈,理了理衣服,推门而入,将门关了起来。新娘子就端端坐在床边,听到宋凌进来,抬头朝向这边,可惜盖头挡着,什么都看不见。
宋凌尴尬,她平日去勾栏院也就看看女人家唱歌跳舞,再跟她们说说闲话,讨教一番梳妆打扮那些事,好弥补自己心里的空缺,何曾想过真的真的娶一个女人回来。
她的目光在周围扫了一圈,落在了桌上的一个掀盖头的物十,走过去拿了起来,吞咽了一口唾沫,慢慢挑开新娘子的盖头。
红色的盖头从新娘子的头上滑落,露出了她的面容。宋凌呼吸停滞了刹那,从未听过段家的女儿长的这般标致。眉宇细长,眼睛是狭长的丹凤眼,鼻梁高挺,唇角微扬,勾人心魄。
段宁微微抬眸,缓缓提了一下唇角,却什么也没说。
宋凌心头一跳,造孽!
这么好看的美人儿嫁给了她一个连男人都不是的纨绔。
她心里内疚,却知道今晚无论如何不能跟她睡一块,便忐忑地说,“你……你既然嫁给了我,我以后会对你很好很好……不过有一点,我……”
宋凌转着眸子想了想,瞬间编出一个理由来,“我这个人个性爽朗,不会对你刻薄。只不过,我也有一些难言之隐,我前几年的时候骑马摔了下来,把命根子摔坏了,至于生儿育女...是不太可能了。”
宋凌本以为她这么一番言论,一定会震慑段宁,却不想他沉默片刻后只是温雅一笑,敛着眸子道了一句,“无妨。”
“无妨?你你嫁了我是要守活寡的。”
段宁微微颔首。
宋凌无话可说,只觉得这媳妇话少,又冷冰冰的,看着不像是好相处的,索性从衣柜里面拿出了一套被子,紧紧抱在怀里,对段宁道,“那对不住了,娘子,你既然能体谅,也知道你夫君我今儿洞房不了了,好好歇着好好歇着,饿了叫人。”
她边说边往后退,退到门口之后,用脚尖把门踢开,拿着被子退了出去,之后转身便跑,一路跑到了书房里面,到后摸着胸口慢慢呼出一口气来。
她走后,段宁这才抬起头,面上却没了方才的柔意,一双狭长的凤眸毫无感情地瞄向被她闭紧的大门,眼中满是晦暗,良久,他才收回目光,抬手捻灭了桌上的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