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天的校园剧情拍完,眼看就要杀青了。
江明凯举着喇叭大声喊:“今天是最后一场戏了,大家加油!”
所有人都很亢奋。
最后一场戏是凌凡锋认罪伏诛坐在自己的老房子里等警察上门,他戴着手铐被带走,相熟的邻居对他指指点点,直到他被带上警车,和一直追查案情的警察发生了一段对话。
电影与原著小说剧情有所差异,小说中梁秋羽临死前还遭到□□,于是有很多舆论攻击梁秋羽不是什么正经人,电影将这段删除了,毕竟要素过多,怕过不了审。改成了梁秋羽被人杀害,凌凡锋复仇后遭受非议。
陆佑今天拍这段已经拍了很多次了,但是江明凯都没骂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来,让他找感觉。
江明凯对最后一场戏的要求很高,他知道这场戏不好拍,演员的情绪、动作和表情都要兼顾。
陆佑听完江明凯讲戏,深吸一口气,再次投入表演。
四周的工作人员紧张地看着他,看着最后一场演出。
昏暗的房间里,凌凡锋挂下报警电话。
他坐在沙发上,缓缓点燃了一根烟,猩红色的光亮起,倒映在他黝黑的瞳孔中。
他忽然狠狠的吸了一口烟,他很少抽烟,此刻缭绕的烟雾模糊了他的脸庞。
他突然想起梁秋羽不喜欢闻到烟味,于是将烟按熄在桌子上,背靠沙发享受最后的独处时光。
警察破门而入,冷冰冰的光线大量涌入,他听到门口嘈杂的声音,抬眼看去,却见门后还站在不少看热闹的人,她们在窃窃私语。
“凌家这孩子犯了什么事了?怎么有警察过来了。”
“我听说啊,是杀人呢,杀了三个。”
“没看出来啊。”
“你看不出来的还多了去了,你不知道他女朋友也不是什么好人。”
“小羽那孩子看着挺乖的啊。”
“挺乖的,能被人杀了,要我说啊,肯定是在外面惹了事才被教训的。”
“他妈也是够惨的,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居然成了杀人犯。”
“可不是吗?说不定啊,就是被他气死的。”
……
凌凡锋冷眼看着那群人,胸中愤懑,他想大喊大叫,你们懂什么,分明是那些人渣的错。
冰冷的手铐扣在他的手腕,金属的温度使他刺激性地颤抖了一下。
他脑中一片空白,只余一丝茫然,那点火气像是骤然被掩埋在冰天雪地里。
一瞬间,他感觉到了害怕无助,甚至想要逃避,他突然生了一点后悔。
以往相熟的一张张脸,嘴巴在眼前一开一合,慢慢变大,直至变成了一个个怪物。
他低着头,隐忍地握紧拳头,坐进警车。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人是处理这个案件的刑侦队长,姓费,凌凡锋和他打过几次交道。
费队长对凌凡锋的印象很深刻,第一次见面,他作为死者的未婚夫,经过长时间的审讯后神色疲惫,却红着眼哀求,一定要给他的未婚妻一个公道。
后来他来过很多次,后面就慢慢不来了。
很长一段时间后,费队长再见到他,他是作为重点怀疑对象被带到警局。
杀害梁秋羽的其中一人死了,凌凡锋坐在椅子上接受审讯,听闻人死了,他畅快地笑了:“那不是好事吗?那种人渣死了真是为民除害、替天行道。”
最后凌凡锋因为证据不足被释放,临走前,他站在警局门口,似求救似质问:“这世间有公道吗?”
不等人回答,他便走了,背影很快融入灯红酒绿的夜晚。
费队长看着后视镜中的凌凡锋,心想,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凌凡锋高等大学毕业,生了一副英俊的样貌,与人交际工作能力都称得上不错,如果不是走上歧路,必能安稳幸福的走过一生。
突然,他听到凌凡锋开口了。
“我们本来打算下个520就领证的,然后把办婚礼的钱用来全球旅行。”
“我们计划好了要生一个孩子,男孩女孩都可以,但是女孩一定要像她,温柔善良。”
“我们一起努力买一套房子,如果可以,尽量买学区房,为孩子的将来铺路。”
“我们约定一起活到九十九,我们本应,本应有光明美好的未来。”
凌凡锋最后一句,几乎是哽咽着说出来,这一句话像压垮了他的理智,他猛然咆哮着:“我错了吗?她不该落得如此下场。她本来是要和我一起走在阳光下的,我们会好好的,像所有人一样,像他们一样过着普通平凡的日子。”
他神色激动,颈间青筋凸起,手铐间的链条哗哗作响。“可是为什么!”
“善良有错吗?她救人有错吗?没权没势就连公道也没了吗?”
他的每一声诘问重重地敲在费队长心中,他见多了穷途末路的犯罪分子,有人痛哭流涕,有人发誓痛改前非,有人阴狠不驯,有人推锅卖惨,唯独没有人质问公平。
他缓缓回答凌凡锋的问题:“她没错,你错了,他们错了。”
凌凡锋眼睛红了:“为什么他们错了,却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
“既然法律不给她公道,舆论不给她公道,那么我给她,我给她公道。我要她清清白白地去投胎,投个有权有势的胎,哪怕我下地狱都没关系。”
凌凡锋是个受过高等教育、信奉科学的互联网人才,如今却说出了投胎、地狱这些话,似乎那就是他的精神支柱。
费队长想抽一根烟,问他:“那么,你有讨回公道吗?”
“他们是受到了法律的制裁了吗?还是关于梁秋羽的流言都没了?”费队长心情也很沉重,他自然也恨不得那群混蛋下地狱,可是凌凡锋的做法,他绝对不提倡。
“什么都没有,梁秋羽还是背负着莫须有的流言,现在更因为你的所作所为,她至死都被人戳脊梁骨。”
凌凡锋像被踩了尾巴的猫:“那么你们呢?你们有为她讨回过一丝公道吗?你们只想着息事宁人,让他们逍遥法外,你们不敢为我们讨回公道,那么我自己去。”
“你以为我想吗?我第一次杀人后,我看着血从他的肚子里流出来了,我吐到失去知觉。可是,可是,如果连我都不去要这份公道,那么我的秋羽。”
“她该有多绝望啊。”
他喃喃地,看着窗外飞速划过的景色,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
导演喊了一声“咔”,陆佑这才从这几近窒息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在那个情绪中,他好像已经成了凌凡锋,对这世间的公理正义已经失望头顶,字字句句都在诉说着绝望悲哀。
陆佑觉得酣畅淋漓,入戏的感觉也太爽了吧。
情绪发泄后,只觉得神清气爽。
但是周围的工作人员也被这种情绪感染,心情沉重。
陆佑正想说这都是戏,不要太在意,我们还是要相信世间有公理和正义的,却发现江明凯皱着眉头。
江明凯问副导演:“你觉不觉得这场戏用力过猛了?”
副导演一手拿剧本,一手端下巴:“好像,是缺了点意思。”
“陆佑的情绪太重了。凌凡锋他已经自首了,心里也知道这么个结果,所有的公道和正义他不再相信,也不会再大声地去质问。”
陆佑想为自己辩解几句:“不是,你们剧本不就是这么写的吗?”
江明凯恍若未闻:“的确,这是影片最后的情节,不应该再用这么强烈的情绪挑动观众了,前面的刺激点够多了,再多的话,容易使观众疲惫。”
“编剧呢,来,改一下。”
陆佑:“……”
行吧,你是导演,你说了算。
他难得觉得浪费了自己一次高水准的发挥。
再一次准备好现场后,陆佑试着理解导演的话,将自己代入凌凡锋的角色。
凌凡锋挂下报警电话,窗外的光线穿不透厚厚的窗帘,他坐在空荡荡的房子里等警察过来。
“嗒”的一声,打火机橙色的火焰骤然亮起。
他打算点一根烟,却又在火焰靠近烟尾后合上打火机。
烟的味道不好闻,梁秋羽不喜欢。
他坐在地上,背靠沙发,这套房子还是母亲的,可她还没等到自己孝敬她,就先走一步了。
梁秋羽被人杀害,身体本就不好的母亲气急攻心,就这么去了。
当时凌凡锋趴在病床前,看着心电图骤然拉直成一条直线,发出滴的长音,穿透了耳膜。
栓着他理智的最后一根弦,啪地断了。
未婚妻死了,母亲也不在了。
他在这世间无牵无挂,再也没有软肋了。
理智被灭顶的愤怒和悲哀侵占,他烧红了一双眼,他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他辞了职,精心策划了杀局。
他成功了,三个犯罪者都死了,当然他也暴露了。
无所谓,他本也没多少想活下去的意思。
护不住未婚妻,救不了母亲。
无论是为作为未婚夫,还是作为人子,他都称不上合格。
他露出一个似笑又哭的笑容。
又在这昏暗的房子里,慢慢褪去所有情绪。
窗外响起了滴呜滴呜的警笛声,凌凡锋将烟扔在桌子上,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警察破门而入,他被戴上冰凉的手铐。
周围有人指指点点,夸大其词说着他做过的恶事,在他们的嘴中,他成了一个该被千刀万剐下地狱的恶人。
没错,他是该下地狱,所以他拉着那些混蛋一起下地狱。
他沉默地坐进了警车,门“砰”地一声被关上,他像是恍然惊醒。
警车沉闷地开了一路,他转头看着车窗外的风景。
“凌凡锋,你有什么想说的?”费队长问。
他想了想,声音沉闷。
“我希望她下辈子能找个护得住她的男人。”
“我希望母亲下辈子能有个有出息的孩子。”
他又不说话了,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动作,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咔!”
“杀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