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画像

陶渺把玩篦子的手微微一顿,听到害死她母亲的人遭了报应,不知为何,她心底并没有太大的快意,良久,只从喉间发出一个淡淡的“嗯”字。

那日退堂后,林尧便将休书送至戚家。戚氏做了那般伤天害理的事,令戚家丢尽了颜面,处刑前一日,戚家特意派人去了趟天牢。

想必戚氏手中的毒药便是戚家所予,与其让自家女儿当众斩首,身首异处,不如服毒自尽,留个全尸,给戚氏和戚家都留一个体面。

戚氏死后,戚家视戚氏为家族耻辱,不愿接受她的尸首脏了戚氏祖坟,林尧那厢更是不愿,丝毫不念及那么多年的夫妻感情,只道是休弃之?妇,还是十恶不赦的罪人,没资格葬于林家。

还是戚氏的长子林译听闻此事,连夜从学院赶回,在林尧书房门口跪了一天一夜,求林尧念在戚氏十几年如一日细心操持家事,不曾懈怠的份上,将其好生?安葬。

林尧思忖了一晚,满脸倦色地推开门,终是给了一句不咸不淡的“随你吧”。

得?了父亲的应允,林译才为戚氏在郊外寻了块地,无丝毫葬仪乐礼,只他一人缟素,差人用车拖着棺木,凄凉地将戚氏葬了。

与此同时,安国公寻方士算的安葬吉日到了。

当日,闻家众人来到城郊树林,那棵怪树底下。那方士在做了一顿法事后,几个年轻的家仆高举锄头,破土挖坟,刨开坟冢,只见几块腐朽碎裂的木板和木板间若隐若现的尸骨。

眼见几个家仆要下去收拾遗骨,安国公阻道:“本爵亲自来。”

陶渺上?前一步:“舅父,我也要去。”

安国公闻言本有些犹豫,但见陶渺神色坚定,思忖半晌,重重点了点头。

他先跳了下去,而后伸手将陶渺小心翼翼地扶下来。

甫一蹲下,细看这坑中的情形,陶渺忍不住鼻尖一酸,虽然知道香檀下葬陶茗儿时定不会?用心,可当真正看到这副简陋,没有一样随葬品且已经烂得?不成样子的棺木时,她仍心痛难忍。

陶茗儿可是安国公府的姑娘,她幼时备受宠爱,待遇丝毫不输那些公主群主们,不该死后这般凄凉悲惨,任棺木腐朽,尸骨遭虫蚁啃食。

安国公同样面色沉重,他轻轻拍了拍陶渺的肩背以作安慰。

两人挽袖,默默地收拾起陶茗儿的遗骨,一点一点,放在另一副精心打就的沉香木棺椁之?中。

棺内铺了绵软的被褥,除了些金银饰物,安国公还特意将陶茗儿幼时喜爱的玩具和老安国公夫人的物件一并放了进去。

陶渺抚着棺身,望着棺内的尸骨,低声呢喃。

“母亲,女儿带您回家。”

此言一出,四下响起低低的抽泣声,连始终沉稳冷静的安国公都不由得红了眼,垂首默默地背过身去。

陶茗儿的遗骨被葬进了闻家祖坟,就葬在老安国公和老安国公府夫人的一侧,墓碑上?刻着的是她真正的名字——闻清蔓。

安国公在老安国公夫妇的墓前重重磕了两个头,沉默地跪了许久。

他虽不言,可陶渺能猜到,安国公在心里对她的外祖父和外祖母说了些什么。

他大抵会告诉他们,他终于实现了二老的遗愿,将他们临死都在惦念的女儿带回了他们身边。

陶渺背手擦了擦眼底的泪,抬首望去,万里无云,天高气清,风从树隙间穿过,带来丝丝凉意。

苦夏将尽。

在出发去洹州前,林尧托人给安国公府送信,想要见陶渺一面。

陶渺只回以一句“责躬省过,好自为之?”。

她知道林尧那人死性不改,相对于愧意,他想诉说的更多是他的无可奈何,他希望能得到陶渺的一句谅解,这样他或许能借此获得?一些自我慰藉,使余生?不至于太难过。

陶渺偏不想让他如意,他一世活得顺风顺水,却害惨了两个女人。

他这种人不配活得幸福,就让他怀着愧疚与罪悔煎熬地度过下半生?吧。

被讨论得沸沸扬扬的林家,随着林尧的离开,渐渐也不再为人提起。

树荫间的蝉声消弭,街头巷尾聊得?火热的另换了一人。

顾勉找到韩奕言时,他方才兵部出来。

“你猜,我给您带来什么好东西?”

见顾勉颇有些神神秘秘地取出一副画卷,韩奕言淡淡道,“我竟不知你还有赏画的爱好。”

“这可不是一般的画,这画你定会?感兴趣。”

顾勉一副笃定的样子,他走到韩奕言身前,缓缓将画展开,韩奕言只随意瞥了一眼,双眸便定住不动了。

“这画你是从哪儿得来的?”他沉声质问。

“你可别误会?。”顾勉忙解释道,“这是我从街上?买来的。”

韩奕言蹙眉,“何处在卖此画?”

“城北的丹青画铺。”顾勉就知道他在乎此事,下颌微抬,笑得?有些意味深长,“你不知,如今这丹青画馆中卖得?最好的便是此画,常是有了货便一抢而空,果然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诶,你去哪儿?”

见韩奕言急不可耐地阔步而去,顾勉忍俊不禁,果然只有那人才会?让素来冷静自持的平阳侯乱了分寸。

他方才感慨完,却见韩奕言又?气势汹汹地返回来,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画卷,转身而去。

顾勉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顿时一阵肉疼,冲着韩奕言的背影高声喊道:“你个强盗!那画花了我三十两呢,先给钱啊!”

丹青画馆的掌柜正滋滋地翻着账本,便听啪地一声,有人将一副画卷砸在了柜台之上?。

他缓缓抬头,便见一个身形挺拔,面容俊朗的公子站在他眼前。

虽说这面容生?得?确实赏心悦目,可微沉的眉目和一身戾气和威仪不免让掌柜有些发怵。

“这位客官,您有什么事吗?”掌柜小心翼翼地问道。

韩奕言指了指扔在柜台上的画卷,“此画可是自你店中卖出去的?”

掌柜将画卷展开一看,“没错,这正是从我店中卖出去的画,客官可是想买画?”

“你这店中,还有多少存画?”

见眼前这人穿着气度不凡,掌柜抚了抚下须,双眼一提溜。

“您不知道,这画啊如今是稀罕货。客官既来买画,定也知道,这画上是何人。这画上的可是如今被称为京城第一美人的,安国公府的闻姑娘。”

掌柜指着画卷,眉飞色舞道:“您不知,陶姑娘仙姿佚貌,玉容花颜,不少人只在那公堂上?看了一眼,便魂牵梦萦,念念不忘。不是我自夸,我家这画可是将那闻姑娘的相貌画了七八成像,那可是别处买不到的。”

自那日陶渺击鼓鸣冤,相貌被府衙外围观的众人觑了去,惊为天人,传言一传十十传百,最后竟传出个“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头来。

这名头一响,没见过陶渺真容的便不免有些心痒痒起来,画师看到了商机,与画铺掌柜沆瀣一气,也不知哪一日起,街市上?的“第一美人图”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韩奕言瞥向那幅画卷,他的小丫头他再熟悉不过,像七八成这画着实?夸大了些。

美人在骨不在皮,在他看来,不要说是相貌,此画根本凸现不出陶渺的半分神韵。

一想到有不少人拿着这些画像赏玩臆想,觊觎他的小丫头,他便觉得?心头窜上?一阵无名火。

“不管你还有多少画,我统统要了!”

掌柜的惊喜不已,不曾想今日居然能遇上?这么个豪奢的买家。

然他并未将情绪表现在脸上,反蹙眉显出一丝为难来,“这个……我手头上确实还有十幅画,可这些画都已有人提前预订了,且定金给的不少,若您想买,只怕……”

韩奕言不欲与他拐弯抹角,直截了当道:“开个价吧!”

掌柜迟疑半晌道:“六十两一副。”

见韩奕言微微眯眼,眸色晦暗深沉,掌柜心虚不已,低头看向柜台上那幅画像,想到韩奕言莫不是晓得?他狮子大开口,足足与原价多要了一倍。

他忙改口道:“不过这是原价,客官买得多,我便给您优惠些,五十两一副。”

韩奕言面色顿时更沉了,他眸光锐利如鹰,直盯得掌柜脊背发寒。

“那……那……四十五两?”

“四,四十两!”

掌柜的满头大汗,磕磕巴巴道:“客官,真的不能再少了。”

韩奕言默默看了他半晌,指节在柜台上敲了敲,提声道。

“八十两一副,一分都不能少!”

掌柜懵了懵,一度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见过把价钱往死里砍的,就是没见过还自己上?赶着抬价的。

敢情他刚才让了半天的价,这人竟是觉得?价不够高。

这等怪事平生未见,掌柜正想答话,却听韩奕言又?道:“不过往后,你这店中再不许卖这闻家姑娘的画像。”

“哪有这种道理,客官这是为难在我呀!”

掌柜虽贪财,可不至于为了一时小财断了长久的财路,有这闻家姑娘的画像,往后多少八百两他赚不到。

他微微拉下脸来,觉得?韩奕言分明就是来捣乱,“客官若是这般要求,就恕我卖不了画了。”

“今日这画你不卖也得?卖。”韩奕言语气强硬。

“公子你得?讲点理。”掌柜恼怒道,“我卖什么画,与公子有何干系!”

“讲理?”韩奕言嗤笑了一声“若要讲理,便去我平阳侯府好好论个理。”

掌柜先是一愣,旋即心下大骇,哪里还敢再跟韩奕言摆脸色。

最重要的是,他居然还敢发大言不惭质问他卖画跟他有何干系!

他这柜台上卖的画像,可是人未过门的妻子的,这是正踩中老虎尾巴了呀!

他忙跑出柜台,冲韩奕言行礼:“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没有认出平阳侯您来。闻姑娘的画,小人再不敢卖了,求平阳侯饶了小的,小的就是一时财迷心窍,剩下那十幅您通通拿去便是。”

“八十两一副,一分都不能少。”韩奕言重复道。

掌柜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是,这平阳侯是什么癖好,白给的都不要,还一定要以高价买下这些画。

他颤颤巍巍道:“平阳侯,这钱小的实?在不敢要啊。”

“给你你便收着,少的我会?教?人补给你。”韩奕言丢给他一个沉甸甸的钱袋,神色坚定。

“她的画不能贱卖!”

安国公府那厢,陶渺已有一段时日不曾见过韩奕言了,她颇有些苦恼。

韩奕言公事忙,打上?回教?完她理账后,她几次三番去琴馆都遇不到他,他也不来主动找她。

陶渺没法,只得趁着韩奕言休沐的日子,邀了九公主,苏缨一同去平阳侯府游玩。

就算不说,陶渺的心思也是昭然若揭,顾菀和苏缨心知肚明,陶渺大抵是碍着自己还未进门,独自一人去平阳侯府不大好看,所以明面上才让她们一块儿陪同,以防旁人口舌。

一大早,顾菀便出宫,接了苏缨和陶渺一块儿去平阳侯府,路上,那两人没少调侃陶渺。

刘裕已在府门外候了快半个时辰了,见马车远远行来,忙迎上去。

“你家侯爷呢?”顾菀问道。

刘裕答:“我家侯爷在院中处理公事呢。”

“处理公事?”顾菀有意无意地瞥向陶渺,“不是已知会过他我们今日要来了吗?他居然还有心思处理公事!”

刘裕笑了笑,“侯爷近日确实?是忙,今日本也该呆在兵部的,可听说九公主要来,才教?人将那些公文悉数搬到了府里。园内已设了茶水点心,还请九公主和两位姑娘移步。”

他将三人领进园内,走入一条岔路前,顾菀却突然停下步子,看向陶渺,俏皮地眨了眨眼,“渺儿姐姐,方才在车上?时,你不就说内急嘛,还不快去,憋坏了可就不好了。”

苏缨和青竹、琳琅几个丫头,闻言都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陶渺涨红了一张脸,“我,我不是……”

“你快让刘叔领着你去吧。”顾菀推了她一把,“我们在花园等你,你不必心急。”

刘裕心领神会?,旋即对陶渺道:“闻姑娘,老奴带您过去。”

“嗯,好……”

看着面前几人意味深长的眼神,陶渺窘迫不已,将头埋得?老低,缓步跟着刘裕去了。

至云澜苑门口,刘裕止住步子,对陶渺道:“姑娘进去吧,侯爷在里头等您呢。”

陶渺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谁说我是来找他的。”

“里头也有如厕的地方。”刘裕笑了笑,恭敬道,“那老奴就先退下了。”

“多,多谢刘叔……”陶渺呐呐道。

刘裕走后,陶渺探头探脑地在外头看了好一会?儿,才偷偷摸摸地进了院内,她甫一踏入,屋内的韩奕言便察觉到了。

“你先退下吧。”

“是。”

元清应声而退,离开前又?望了一眼院中那个昳丽的身影,不由得感慨。

为了这位闻姑娘,他家侯爷查封了画铺,教?训了那画师不说,竟还一掷千金,不惜高价回收那些卖出去的画。

美色果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屋门虚掩着,陶渺缓缓推开,幽着步子进去,恰见韩奕言坐在雕花紫檀书案前埋首批阅公文。

“来了……”

他抬眸笑着看过来,压根不给陶渺捉弄他的机会。

陶渺听他语气,好似知道她一定会?过来似的,登时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也不是特意来看你的,只是刚巧路过,念你是这宅子的主人,礼貌起见,进来同你问候一声罢了。”

“好。”韩奕言看着她口是心非的样子,只觉可爱非常,推了推手边的瓷盘,“既我是主人,那自然该是我招待你的,可要吃点心?”

陶渺登时眼前一亮,嘴上却道:“那我就勉为其难吃上?一块吧。”

她缓步在韩奕言身侧坐下,拈起一块杏仁酥嚼了两口,却是秀眉微蹙,失望道:“这好像没有上?回你送来的点心好吃。”

上?一回?

韩奕言回忆半晌,才记起陶渺与他闹别扭的那段日子,他曾差人为她送过一食盒八宝斋的糕食。

那位沈大厨的手艺虽好,却是个性子古怪之人,千金都诱不动他下厨,最后还是韩奕言想尽法子差人寻来他梦寐以求的料理古籍,才最终求得?了那一食盒的点心。

“你可还想吃?改日我再差人给你送去。”韩奕言问道。

陶渺点头如捣蒜,她自然想吃,上?回那盒糕点的好滋味她可还记得呢。

见陶渺眸中亮晶晶的,一脸渴望的模样,活像个贪嘴的孩子,韩奕言不自觉起了逗弄的心思。

“不过,我也不能老是这么轻易地让你吃着,你是不是也该给我些奖励?”

陶渺闻言,勾起的唇角瞬间垂了下去,不由得腹诽,吃个点心还要奖励,这人也忒小气了些。

她想起自己先前为他绣的荷包,不如就顺势送给他好了。

她垂首思索间,韩奕言将视线落在了她的唇角,白色的糕点沫子沾在了上?头,她却丝毫未觉,反时不时露齿轻咬,朱唇愈发娇艳欲滴。

韩奕言呼吸一滞,眸色浓黑如墨。

“要不,我送……”

陶渺话音未落,一股青松香扑面而来,似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在了唇角,轻舔了一下。

她正想伸手推拒,那股子热气已然落在了唇上?,堵住了她所有的话语。

一时间,她觉得?口中的空气都被攫取,整个人晕头转向,分不清东西,抵在韩奕言胸口的手,最后变成慌乱而无助地搅着他的衣襟。

直到她身子发软,几乎稳不住,韩奕言才有些意犹未尽地放开了她,抬手将她抱起,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他将方吻过她的唇贴在她的耳畔,声音低哑中带着几分清浅的笑意,“这就是奖励。”

陶渺胸口起伏,微微轻喘着,许久,才慢慢缓过来,她如醉酒般双颊绯红,眼角还缀着晶莹的泪花,不由得嘟着嘴嗔怪道。

“你个流氓,这么些日子不见,我一来你就欺负我。”

韩奕言将陶渺揽在怀里,哄了半天,待她冷静下来,才道:“渺儿,我有一事要告诉你。”

“什么?”陶渺伏在他的肩头,仍有些无力。

他迟疑半晌,“西烈族进犯,边关战事告急,恐怕陛下很快就会?下旨,命我出征赶往金门关。”

陶渺倏然清醒过来,她直起身子,怔愣地看着韩奕言,久久不言语,久到韩奕言怀疑她是不是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吓着了,正想开口安抚,却听陶渺突然道。

“云峥,我们成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