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生母

出小别村不?久,入目便是一片白雪皑皑的荒原。

陶渺探出车窗,看向骑马跟在一侧的崔焕,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崔焕会意,轻夹马腹上前。

“小的叫崔焕,是老夫人院内的总管。”

陶渺想了想,脆生生唤道:“崔叔。”

崔焕登时面色一变,“三姑娘,小的只是府中的下人,姑娘这般喊我怕是不合规矩。”

虽不曾亲身经历过,但大户人家规矩多,陶渺是知道的,君臣主仆之间的尊卑礼节有时远高于年岁与辈分,她默了默,转而道:“那我往后便喊你?崔总管吧,我听他们都是这般喊你?的。”

崔焕点点头,问道:“三姑娘叫我来,可是有什么事?”

陶渺指了指远处,眸色黯然,“马车再行一阵便有个小山丘,可否在那里停一停。我阿娘便葬在那儿,离开前我想再去祭拜一下她。”

“是。”崔焕怔了怔,应声同车夫吩咐去了。

马车在山丘不?远处停下,里头道路狭窄泥泞,车驶不?进去。陶渺被崔焕扶下来,提着身上那件脏兮兮的嫁衣,踩着雪小心翼翼往深处走,在离墓地不远的地方,陶渺回身让崔焕在此处等着,她去去便回。

自孙玖娘被下葬后,陶渺便再没来过这里,坟冢上堆了厚厚的雪,陶渺用手轻轻拂开,露出墓碑上的名字来。

她半跪在坟前,朱唇微张,分明堆积了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

自打她重生醒来,一切恍然如梦,与前世不?同的是,这一回她并未迎来惨死的结局,还成功让孙张氏付出了代价,为孙玖娘报了仇。

“阿娘。”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出声道,“爹爹来接我了,我也惩罚了孙张氏,为您报仇了,可我似乎并不是很高兴,反倒有些迷茫。我本以为我阿爹或只是寻常商户,却不曾想他竟是当朝首辅。”

陶渺抚摸着墓碑上的名字,“我要走了,阿娘。但我不?知跟那些人走究竟是对是错,他们同我说你当初是和我阿爹不告而别的,可为什么呢?他们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你?为何什么都不曾同我说过呢......”

在孙玖娘的坟前喃喃地说了会儿话,直到被肆虐的寒风冻僵了手脚,陶渺才依依不?舍地起身离开。

走出几步,便远远见崔焕正与一人说话,神情严肃。

待看清那人的面容,陶渺惊讶地唤道:“里长大人。”

里长回身,面上一喜,“小渺,你?果真在这儿,我听人说你被你爹接去了,本还担心错过。你?阿娘有东西让我交给你?。”

他正欲上前,却被一只手拦住了,崔焕不?放心道:“三姑娘,你?认识此人?”

“这是我们村的里长大人。”听闻孙玖娘有东西留给她,陶渺急切地询问:“里长大人,我阿娘留了什么东西给我?”

里长将手掏进怀中,随即动作一顿,迟疑地看了崔焕一眼,陶渺登时会意。

“崔总管,你?先去马车边等我吧。”

崔焕略一犹豫,但见陶渺对他点点头,听命避开了。

里长这才安心将怀里的东西拿出来递给陶渺。

无它,一封信而已。

见陶渺眼含疑惑看来,里长解释道:“这信已留在我这儿许多年了,你?阿娘病后不久,不?仅给了我遗嘱,还将这封信交到我手上,嘱托我,若有朝一日你爹前来寻你?,便把这封信转交给你?。”

陶渺抚着发黄的信封,喉中滞涩,她本以为孙玖娘什么都没有留下,可原来她在很多年前便开始为她筹谋一切。

“里长大人,我阿娘可还有什么话留给我?”陶渺期盼地看过去。

“玖娘说,你?想知道的那些,都在这里。”

崔焕候在马车旁,见陶渺双手空空地回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有问,只道:“三姑娘上车吧。”

陶渺浅笑?着点了点头。

直到马车稳稳地开出一阵,她才迫不及待地拆开了藏在怀中的那封信,她惴着一颗心,展开信笺,却是愣了愣。

没有冗长的内容,信上唯寥寥几个字而已。

“桃花簪、云州、天香楼”

陶渺微微蹙眉,将信笺来回翻看,可实在是看不?出什么来了。桃花簪她倒是晓得,想必指的是孙玖娘一直让她好好保存的那支簪子,可云州和天香楼......又是怎么回事?听着倒像是地名。

她一头雾水,无论如何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苦恼间,未察觉马车已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车门被扣了两下,崔焕在外头提醒道:“三姑娘,我们到了。”

陶渺掀开帘子往外探,便见马车停在了一家客栈前,门外候着几个人,为首的老妇人眉目慈和,甫一见着她便笑?意相迎。

可待陶渺被扶下了马车,老妇人瞧见她衣衫脏污破损,发髻凌乱的模样,霎时将脸一沉,斥道:“崔焕,我不?是教你?将三姑娘平安接回来嘛,这是怎么回事!”

崔焕一时语塞:“这......出了些意外......”

“并非崔总管的错,您别怪他。”陶渺忙道,“说来还是崔总管救了我呢。”

毕竟是林老夫人嘱咐要好生带回去的人,方嬷嬷顿时急切地将陶渺上下打量了个遍,忧心忡忡地问:“姑娘没伤着哪儿吧?”

见陶渺摇头,她才安下一颗心,唤身后两个婢女打扮的人过来,对陶渺道:“这是青竹和青兰,以后就专门负责伺候姑娘。”

青竹和青兰同陶渺行完礼,方嬷嬷吩咐两人:“你?们这就去同伙计要些热水,伺候姑娘沐浴更衣。”

“是。”

两人领着陶渺上了楼,甫一入房,青兰便一改方才恭顺的态度,蹙眉始终与陶渺隔着些距离,不?愿靠近,青竹看出她心思,唯恐她冒犯了主子,忙遣她去灶房传热水。

“三姑娘,我帮您将东西收起来。”见陶渺手中始终拽着一个包袱不放,青竹上前问道。

陶渺抬眉端详着眼前的这个婢女,似乎比她大上几岁,生得十分清秀可人不?说,轻轻柔柔地同她说话,性子也好。陶渺大大方方打开包袱,将那套衣裙取出来,“你?叫青竹是吗?我这身衣裙脏了,可否麻烦你帮我洗干净?”

青竹伸手接过,放在手中端详,却是愣了愣,这衣裙虽沾了些尘土,但依然可以看出不管是用料还是绣花,都是上乘的,她掩下心中疑惑,笑?道:“这是奴婢分内的事,三姑娘往后尽管吩咐就好。”

她抱着衣裙出去,正撞见在门口鬼鬼祟祟的青兰。

“你?不?进去伺候,站在这儿做什么?”

青兰烦躁地瘪瘪嘴,“要去你去!你?瞧瞧她那副样子,浑身脏兮兮臭烘烘的,京中哪家姑娘这样,我才不?去伺候,脏了我自己的手。”

“你?方才又不?是没听见,想是三姑娘遇着了不?好的什么事儿,才会弄成这般。”青竹摇摇头,不?可理喻地瞥她一眼,“罢了,你?不?愿伺候便不伺候吧,我也不?勉强你,省得到时候你?惹了三姑娘不?快,我跟着一起遭殃。”

她说罢,抱着衣裙,径直走开了。

“装什么好人,弄得好像巴结着这个乡下来的丑丫头,往后有福可享似的。”青兰望着青竹的背影,嘟囔了一句,转而跑灶房躲避偷懒去了。

待伙计送来热水,青竹一人默默准备周全,伺候陶渺沐浴。

见青竹自然而然地伸手要替她解衣,陶渺不?自在地缩了缩,虽说她知道大户人家都是这样的,可她到底不?习惯。

“不?用了,我自己洗吧。”陶渺红着脸道。

青竹迟疑了一下,见陶渺实在不愿,才道:“换洗的衣物奴婢都搁在桌上了,沐浴用的绢巾和澡豆也放在了里头,只可惜这儿买不?到冰肌玉容膏那样的好东西,姑娘就将就着洗吧。奴婢在门外候着,您若有事随时唤奴婢一声就成。”

听青竹说了一大串,陶渺头一回知道原来洗个澡也需要准备那么多东西,她也没怎么听懂,反正点头就是了。

青竹走后,陶渺才走进屏风后,后头搁着个很大的木澡盆,陶渺觉得有些新奇,从前她洗澡哪里来这么大的一个澡盆,顶多是拿个小铜盆,再拎一大桶水擦洗一下罢了。

她脱下脏衣跨进去,将整个人泡在进头,暖融融的热水将一身的寒意都驱散了。澡盆旁搁着一个小碟子,碟子里头放着一个个小小圆圆的东西,散发着淡淡的花木清香,想必就是青竹所说的澡豆了。

陶渺试着将它擦在身上,搓下来些许泥污,皮肤果真光滑了许多,欣喜间,陶渺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她猛然摊开双手,却是一怔,手掌上原本的那些厚茧、伤痕和常年冻疮留下的疤印悉数不见了。

她眨了眨眼,确认自己并没有看错,这种痕迹又不是窗台上的灰说抹掉就能抹掉的,她在心中问道:“系统,是你干的?”

【当然】系统得意道,【这是宿主美貌值增加带来的影响,美貌值不仅仅会表现在容颜的变化上,宿主的皮肤、身材、气质等都会渐渐发生改变。】

陶渺将胳膊搁在盆延上,伸出双手仔细端详着,手上瑕疵没了,如?今上头的皮肤嫩得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白皙水灵,实在好看。

也不?是她自夸,可书中写的青葱玉指,大抵指的便是这般。

就在她自顾自沉醉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咚咚”两下敲门声,方嬷嬷的声儿随即响起,“三姑娘,您可洗完了,老奴有话要同您说。”

陶渺拉过绢巾,急忙擦起了身子,冲外头喊,“就好了,嬷嬷稍等片刻。”

方嬷嬷听到回应,柔声道:“三姑娘不?必着急,慢慢来便是。”

说罢,她却是拧眉看向身边的青竹,神色严肃:“往后纵然三姑娘不?习惯,也不?可教她自己沐浴,她是主子,岂有自己动手的道理,说出去是会让旁人笑话的。”

这位三姑娘自小没学过什么规矩,又在乡下生活了那么多年,想是从心底里就将自己和那些卑贱的人混为一谈,可既然成了林家的人了,往后自然也得学起来,有个主子的样子,以免将来在重要场合给他们家大人和老夫人丢了面儿。

在外头候了一会儿,见陶渺久久没有动静,方嬷嬷又敲了敲,“三姑娘,您还未好吗?可是有什么不?方便,需要老奴帮忙的?”

屋内的陶渺窘迫地拿着要换洗的衣裙,好看的衣服她不是没穿过,可眼前这几件却尤为繁复,她试了半天,才总算是找对了穿的法子,她急急忙忙地套上,喊道:“我好了,你?们进来吧。”

方嬷嬷进屋便见陶渺别别扭扭地侧身对着她,不?解地问道:“三姑娘是有哪里觉得不?合适的?”

“没有。”陶渺用手时不时地扯着裙腰,一副赧赧的模样,“有些不?习惯罢了。”

方嬷嬷顿时了然,也对,这位三姑娘自小生活在乡野地方,整日着的都是粗布麻衣,定是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的,一时觉得自己配不?上也是有的。

她笑着走过去,正想夸赞两句宽慰她,却见陶渺微微抬眉看过来,只一眼,方嬷嬷便怔愣在原地不动了。

因是头一回穿,陶渺的衣裙有些凌乱,交领领口微微敞着,露出一片净白如瓷的肌肤来,沾了水的湿发贴着面颊,衬得两片朱唇愈发红润,再往上瞧,一双秋水剪眸湿漉漉的带着几分拘谨,时不时被鸦羽般浓密的长睫掩了潋滟璀璨的光。

方嬷嬷大半辈子都随林老夫人住在京城,见过的贵女无数,其中不?乏姿容绝艳者。可她不?曾想,仅洗去面上污渍,换了一身的陶渺竟有如?此美貌。

就算放在京城一众姿色不俗的贵女里,似乎也能排在稍前些,至少不?会被轻易掩了光彩。

怪不得崔焕方才同她说他们赶到时三姑娘被人强逼去成亲,如?今再看,方嬷嬷总算是能理解了。

站在屋内的青竹同样盯着陶渺的脸久久回不?过神,方嬷嬷冲她低咳了一声,“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给三姑娘梳妆。”

“诶。”

青竹这才反应过来,上前替陶渺理了理衣裳,将她领到镜前为她梳发。正欲描眉,却被陶渺阻了,青竹犹豫地看了方嬷嬷一眼,见方嬷嬷并无异议,才敢将石黛放下。

“嬷嬷方才不?是说,您有话要对我说吗?”收拾妥当,陶渺坐在桌前问。

方嬷嬷站在对面,挥退青竹后,才道:“老奴想着,如?今我们既按大人的吩咐要将三姑娘接回去,有些事总归是要同姑娘讲的。”

陶渺将腰背直了直,她满腹疑问,自然对方嬷嬷要说的事甚是好奇。

“想必孙玖娘多多少?少?也同您提起过了,奴婢也不?同您避讳。”方嬷嬷缓缓道,“虽说我家大人当初是打算迎您母亲进门的,可她不?告而别,此事便没成。后来她偷偷生下了您,却不幸产后崩中,临死前将您托付给了孙玖娘,若不是孙玖娘的那封信,大人怕是永远不?知还有您的存在......”

陶渺只听到一半,便觉脑中轰的一下,竟一时懵在那里。

什么产后崩中,什么临死托付,她从来没听过这样的事,若她的生母并非孙玖娘,那她的生母究竟是谁?

对面的方嬷嬷瞧着陶渺这番反应,倏然闭了嘴,心生疑窦。

难道三姑娘并不知这些?可崔焕不?是说孙玖娘死前托人带给了她什么东西嘛,难道不?曾告诉她真相!

方嬷嬷咽了咽唾沫,试探道:“三姑娘当是知道这些的吧?”

陶渺眸光闪动,压下心中的慌乱,轻轻点了点头,“知道一些,不?过没嬷嬷说得那么细。我阿娘只说我母亲将我托付给了她,没说我母亲是个怎样的人,嬷嬷可知晓?”

方嬷嬷沉默了半瞬,将信将疑,少?顷,笑?道:“老奴只听说您的母亲是云州城的一位孤女,身世可怜,与我家大人偶然相遇,情投意合,其他的我便不清楚了。”

云州?

陶渺记得孙玖娘的信中提到过这个地方。

不?等她再问,方嬷嬷继续道:“因着您母亲与我家大人的关系,往后可能还需三姑娘委屈委屈,认在蓉姨娘名下。”

虽说陶渺这辈子没沾过什么富贵,也不?清楚大户人家的阴私,可有些道理她却是懂的,她的生母名不?正言不?顺,说得难听些,或许连个外室都算不?上,连带着她也是羞为人道的存在,如?今说要将她认在蓉姨娘名下,显然是要给她个见光的身份。

陶渺忽得问道:“我听你们都喊我三姑娘,这是你们给我安的身份,那真正的三姑娘......”

方嬷嬷看向陶渺的眼神,多了几分欣赏,她一时同她说了那么多,她竟还能反应得过来。

“原来那三姑娘命薄,没活过两岁便没了。姑娘身份敏感,故我家老夫人同大人商量以后,觉得让您顶了府中三姑娘的身份最为合适。”方嬷嬷顿了顿,轻叹了口气,“京中人多口杂,我家大人又贵为首辅,有诸般无奈,不?能名正言顺地迎姑娘回去,也请姑娘体谅。”

此时的陶渺心绪复杂,脑中乱成了一团麻,怎么也理不?清,哪还谈什么体不?体谅的。

方嬷嬷知道她此刻需要时间好好想想,恭敬地施了一礼道:“老奴就先退下了,姑娘今夜先好生休息休息,后日我们便出发去云州。”

“云州?”陶渺秀眉微颦,“不?是京城吗?”

方嬷嬷解释道:“老夫人打算跟外头说,姑娘您身子不?好,这些年都在云州的静云寺休养,我们从云州绕道回京,能稍稍掩人耳目。”

见陶渺垂眸不言,眉宇间拢着淡淡的愁色,方嬷嬷悄声退了出去,闭门长叹了口气。

早些说清楚也好,这些事自不必瞒着,反正她早晚也得知道,早一点明白,也能配合一些。

就算只是顶了原先那三姑娘的身份又如?何,她还不?知足嘛,毕竟能成为首辅家的姑娘,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云州剧情只有几章,但事关女主和女主母亲的身世,影响后面的发展,很重要。

云州后就到你们期待的京城剧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