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雨水

“抓住它。”韦义将绳头塞入祝清圆手中。

她的双手被缚于背后,绳子粗粝,摩擦在颈侧和手腕裸露的肌肤上分外难受。

韦义小声告知:“若有危情,你用力一扯绳子就散了。”

祝清圆乖巧地点头。

紧接着韦义就眼睛一瞪,冲涂山教的牌楼破口大骂:“拜狐狸的你们给俺滚出来!”

他的声音振聋发聩,祝清圆脸色一变——沈军师难道没有给他说明情况?

韦义这样一吼,不止涂山教的人被惊动,后头的百姓们自然也瞒不下去,那施姐姐日后的名声怎么办!

祝清圆转头朝后看去,发现人群中果然躁动起来,得亏还有兵卒压着,才没出大乱子。

却也堵不住百姓的窃窃私语。

“怎么回事?不是祈福请愿吗,韦县丞怎么忽然吼起来了?”

“不知道……快看,好像有人出来了!”

牌楼深处隐隐约约现出几个人形,头束纶巾,衣袂飘飘。众人都抻着脖子朝那处看去,只有队尾一个獐头鼠目的后生,名唤余伍,他本就是县里有名的游手好闲之辈,答应上山也是为了那五十钱。

大抵下流之辈都油滑得很,余伍咂摸片刻,觉得可能不妙。于是将手中的火把交给身边人,道:“帮忙拿拿,我去旁边解个手。”

余伍转身溜之大吉,却丝毫不知没了火把的自己,逐渐迷入瘴气,走错了方向。

而那头,柳仙姑带着两名弟子现身,瞄了一眼被五花大绑的祝清圆,明知故问地笑道:“韦县丞深夜到访,所为何事啊?”

“俺给了你们一千两,要的是汝丘豆腐铺的施娇娇,你们却拿她来搪塞老子!”韦义大刀往地上一插,气势十足,“把娇娇给俺,不然今晚就灭了你这涂山教!”

柳仙姑自然看得见韦义身后,这蜿蜒到看不见尽头的火把与人群,心中说不慌是假的。

但此刻教主已经将施娇娇等人带入了地洞,谁人敢去打扰?

“韦县丞消消火。”柳仙姑笑笑,“这位姑娘难道不比施家娘子更美?”

韦义最讨厌的就是和人用嘴皮子争来推去,他正皱着眉打算挥刀威胁时,远处林子里突然传来一道厉声尖叫,划破沉夜。

“死人啦——死人啦!好多……好多死人!救命……跑,跑啊!”

方才偷偷溜走的余伍一路上鬼哭狼嚎,连滚带爬地从林子里钻了出来。多亏了这蜿蜒的火把,像是一条火龙,带他侥幸走出瘴气,否则他这一逃,还不知要去往何方。

柳仙姑闻声脸色亦变,足尖一点跃起,坐在弟子的肩头朝远处望去。见那人是从晾月谷方向钻出来的,心中大惊,也顾不得韦义了,连忙招呼另一名弟子。

“快!传言左右使!围住教坛,任何人不得出入!”

韦义和祝清圆对视一眼,面面相觑,他们还不知晓发生了何事。

而余伍逃出来的地方,那处的队伍已经完全乱了。

有人不停问余伍看到了什么,但他惊魂未定,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一位老屠夫,拨开人群,一把握住余伍手中的那根竹杖。

老屠夫手唇抖索,这竹杖,是他数月前失踪的小女儿的东西!女儿自出生便是跛脚,从小到大的竹杖都是他亲自给削的。

老屠夫在拂晓县辈分高,沉着声手一挥:“进林子!”于是大批民众便举着火把一哄而上。

柳仙姑焦急万分,拔出匕首便要前往拦截,只是她前面的都是韦义及其部下。

山匪悍勇,一见寒光自然该拔刀的拔刀,该出拳的出拳,祝清圆急忙往角落里退。

而那边的百姓和部分兵士急匆匆跑进密林,终于看到了余伍所说的死人。

只见有一条他们以往从未看到过的小路隐入崖体,拨开树枝一看,竟然有个可容人经过的小洞,穿过去后才发现里头是两座山谷的凹地。

石地平坦,月色如练照耀下来,白骨嶙峋,层层叠叠。

饶是连老屠夫这般见惯了骨肉血腥的人都不由连连后退。

除却一具接一具的尸骨,还有许多死者的随身物什被归拢一处,触目恸心。

“踏平妖教!替天行道!”

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句,可谓是一呼百应。这一刻过后,他们便不再分兵、民还是匪,转身离开这乱葬岗,群情激愤地领着这五百余人朝涂山教内冲去。

血战一触即发。

祝清圆整个人都懵了,又惊又怕,眼圈红通通,哭都不敢哭出声。她还不明白怎么就真的打起来了呢。

就在她想自己解开绳子的时刻,突然被人从身后一把薅住后衣领,提了起来。

那人似是轻功了得,带着她也能轻松腾跃,祝清圆害怕得紧闭双眼。不过几个瞬息,她便已经远离了牌楼前的刀枪剑戟,来到了一个石洞里。

那人走到她面前,掐住她的下颌,满脸髯须遮住了几乎半张脸。若是祝清圆那夜没晕便能知晓,这就是当时将她从元兴驿站带走的胡左使。

这小丫头有钱得很,柳姑婆怕这怕那,他老胡可不怕。大战过后教主必然大怒,可若是他到时候能借花献佛,讨得教主欢心……

“小丫头,乖乖呆着。”他拍拍她的脸,笑得吓人。

祝清圆大气不敢出,乖乖点头。

胡左使看祝清圆本就被绑着,再加上前方战况逼人,竟没再检查一番,便直接转身走了。

等到胡左使完全消失,祝清圆才蹑手蹑手站起身来,朝洞口试探地走去。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她探出小半个头才发现,这石洞是悬空在峭壁上的。离底下的栈道约莫一丈高。难怪带她来这里的男人连个守卫都不安排。

所幸她有绳子,无论如何都不能坐以待毙。

祝清圆按照韦义所说将绑在身上的绳子扯开,扭了扭手腕,将绳子一端绑在洞口凸起的石块上,另一端绑在自己腰间。

身子背对着洞口,手脚并用地慢慢往外退。

风并不大,她却觉得自己像一朵悬崖上羸弱的五瓣花,随时有消散的危险。

殷红的嫁衣被挂得破破烂烂,早就凌乱的鬓发卷拂着自己的眼睫与嘴唇,却也无法腾出手去拨弄。

祝清圆咬着牙,使上全身力气去够脚下能蹬住的山缝,扯着绳子的手心也被划出血珠,每碰一下都生疼。

最后脚终于落在栈道上的时候,竟像踩在羊毛上一样虚软。她紧靠在山壁上惊魂未定。

小姑娘抬头望望天,星移巨门,不知不觉竟已丑时了。

西北方火光冲天,厮杀叫喊声断断续续传来。

不知这场战事会维持多久,她得赶紧找到施姐姐,一起逃出去。

祝清圆扶着山壁,踉踉跄跄地沿着栈道奔跑。所幸涂山教的人都在外御敌,她这一路才可平安无事。

绕过栈道,踩下云梯,祝清圆大约是来到了涂山教的大本营。连绵的高脚竹楼扎在峭壁边缘,底下百米是墨色的深潭,倒映着月影,却纹丝不动,像是巨兽的大口。

不知为何,祝清圆很自然地觉得,涂山教的重地一定就在这水潭周围。她抿紧嘴唇,顺着交错的竹梯一点一点往下爬。

“啊——!!!”

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长夜,在四面包裹的山谷中久久不息。吓得祝清圆差点踩空。

这是姑娘家的声音。

祝清圆循声前往,果然在山底发现了一扇半遮半掩的石门。她无力推开,但这石门并非严丝合缝,里头的声音可以清晰地传来。

她屏住呼吸,发现里头除了啜泣便是惨呼痛哭,此起彼伏,至少有十数个女子的声音交杂在一起。

想必施姐姐也一定在其中。

里头不知道在做着什么惨绝人寰的事情,祝清圆也不敢细想,只有浓重的血腥味顺着缝隙飘来,连炼丹的药味都压制不住。

她不禁胸腹一阵翻涌,赶紧转身逃离。

祝清圆顺着原路返回,她得回去找韦义,让他率军来突破此处救人。

她狂奔在月下的栈道上,身上处处伤痕,一边哭一边跑,而兵戈剑戟声也愈来愈清晰。

祝清圆不敢前往正门的牌楼,咬咬牙决定从侧边的林子里钻出去。直到她出来后,她才明白这场战事早已经不是她能参与的了。

十步一人倒在林子中,有的还留着命,在朦胧地呼救。她好似重新回到了上一世宫变的那天。

晨起皇后娘娘还召她入宫叙话,说是为她备好了大婚的喜服,来看看合不合身。

可当她在鸾宫偏殿准备更衣时,皇后身边的贴身宫娥却突然闯了进来,一把掀翻她的喜服,塞给她一身凤袍,勒令她穿上。

她战战兢兢,不知所措,此时又有人闯进来,却被大宫娥一匕首杀了。

那是祝清圆第一次直面杀人。

她尖叫出声,终于还是听话地将凤袍穿上,被宫娥拉着离开。一路上经过的花园、长廊、墙根,处处尸横遍野,血在砖缝中蜿蜒。

“姑姑,大魏要没了吗?”她哭着地问宫娥。

那女使将她大力推入金殿,微微一笑:“大魏没了,还有大赵。”

“不想没命的话便背对着宫门站好,千万别动。”

大赵,祝清圆那时才明白过来,不是外敌入侵,只是赵家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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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

在祝清圆恍神之际,突然被人一把扯过,大刀与刺向祝清圆的剑刃短兵相接,发出刺耳的刮响。

是韦义救了她。

祝清圆赶忙回神,对韦义道:“我找到了施姐姐,她在涂山教山谷底的石洞中,旁边有一方很大的圆形水潭!”

韦义已经与那人打起来了,他从牙缝中溢出话,很是吃力:“大胜!你助她,去府衙……”

另一个挥锤的大汉从旁领命,开始带着祝清圆反身往山下跑。

名为大胜的莽汉功夫了得,大锤一挥,那些涂山教的教徒便都扑倒在地。但他们逆流的身形却引起了那位胡左使的注意。

胡左使自袖中射出一柄飞刀,没入大胜的膝弯,他霎时一个踉跄,跪了下来。

又是他!

祝清圆吓得连连后退,转身便跑。没有了人从旁保护,她六神无主,像只笼中雀在密林里头乱转,而那胡左使却一步步逼近。

没有退路了。

祝清圆的身后此刻已是万丈深渊,只有一颗歪脖老树伫立崖边。

她哆哆嗦嗦靠在树干上,哭着问:“你,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可知我是谁?”

“你是有钱的小丫头啊。”那人咧嘴笑,却无声。

钱,又是为了钱,当一个有钱的小娘子就这么难吗!

但此刻为了保命,她自然要服软。祝清圆立马从衣襟内掏出一沓银票,这原本是她为逃跑而准备的,足值五千两。

正当她颤颤巍巍要交出银票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队凌厉的马蹄声。连她都听见了,何况胡左使。

胡左使转头看去,就是这一刹那的工夫,那西域马已经碾过荆棘,跃然眼前。

马上的郎君鬓发飞扬,凝眸漠然,现出身后迢迢一线的冷灰天色。他于马背上腾跃鹘落,手中的薄剑轻略过胡左使的脖颈。

鲜血如注扬洒半空,祝清圆整个人眼睛都忘了眨。但是下一瞬落在她眼上的并不是那人腥脏的血,而是郎君带着山间凉风的掌心。

“咴——”

骏马脱缰的长鸣终于撕开了这沉沉的一夜。

“李行……”小姑娘怔怔开口,拉下他覆在自己眼上的手,直直地掉入郎君眼眸深处。

二人不语,嫁衣与玄色武袍的衣摆在风中猎猎交融。

这一场恶战终于结束,四野逐渐安静。

李衎将浑身是伤的小姑娘横抱起,而她只是平静地望着逐渐泛起光亮的天际。

云下阴阴沉沉,水雾笼罩在连绵的山尖,灰黛一片,带着尘土味的雨水噼啪而下。

小姑娘伸出满是血污的手心,小声道:“下雨了。”

郎君第二次从她满脸的水迹中认出她的眼泪,指腹轻轻擦过,什么也没说。

他抱着她一步步走远。

景明九年二月终,河水破冰,大雁北归,而雨水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