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究竟是谁?
方才还其乐融融的场景,此刻在祝清圆的眼中已经诡谲歪斜起来。
“祝姑娘,怎么了?”史佰见她一动不动,屈身问道。
“我……身子有些不适。”祝清圆不敢看他,更不敢看李行,扔下话便跑。
史佰转头看看李衎,郎君朝他微不可查地摇摇头,他便装作无事发生,重新操忙起来。
祝清圆抱膝缩在自己的宅眷车内,心乱如麻。
突然,车壁被人轻扣几声,祝清圆抬头看去,只见一盘热气翻涌的吃食被人从帘帐外推了进来。
那人没有说话,放下食盒便走了。
祝清圆认得,那是李行的手。
她眨眨眼,将泪水憋回去,手举着根银针颤颤巍巍地拨弄了一下饭菜——针尖依然闪亮,这只是盘再丰盛不过的饭菜而已。
于是眼泪再也忍不住,啪嗒啪嗒地掉入饭汤中,小声呜咽。
李衎站在车后,又一次听见小姑娘哭成这样。似乎每次与她相处,她都在哭,郎君拧着眉停了会儿,还是转身走了。
“世子,您怎么不吃?”易容成史佰的淮阳侯府亲卫杨义渠问道。
李衎晃了晃杯中的琼液,浅饮辄止,随后问裴缨:“蔺霄那处如何了?”
“说是委托关山娘,找了一户人家,伪装成送葬的队伍将那些银两垫进棺材里,如今正往蜀中那边送。”
他咽下一口兔肉,继续道:“粮草等物也已准备妥当,在汝丘更替,我们大约后日即可抵达。”说罢他突然瞄了一眼远处的宅眷车,又添了句,“前提是那位大小姐没有别的幺蛾子的话。”
这么算来,刚刚送去的晚膳她也该用完了吧。
思及此,李衎叫来长易:“你去看看她,把食盒拿回来。”
“是。”
少年跑得飞快,在车身处停了一会儿,结果转身又跑了回来,躬身道:“禀告世子,她……不理我。”
小郎君挠挠头,有些尴尬。
裴缨和史佰等人都抬头看李衎,静了半晌,只见他们的世子殿下还是起身往马车处走去了。
裴缨叹息:小姑娘有点厉害。
李衎轻轻撩开帘帐,发现案几上的晚膳分毫未动,已经失了热气,浮上一层腻人的油花。
祝清圆已经睡着,眼睫上还挂着泪,在烛光恍惚下碎点闪闪。她斜靠在角落缩成一团,孤苦无依的模样。
李衎想起昨夜她还躺在自己身侧,呼吸安稳起伏,舒惬祥乐。一个竹哨便心满意足、一只松鼠也能逗乐,明明展颜如此简单,又为何总是哭得如此伤心。
他弯腰步入车内,将人抱起,让她好好睡下。
小姑娘手中紧紧捏着祖父的那封托孤信,察觉到有人在替她掖被,迷迷糊糊又嘟囔了句“小芍……”。
李衎忽然叹息,这小姑娘也活得很不容易。
自己前世不慎一剑杀了她,而重生后又利用其来囤粮转将,暗度陈仓。若被赵家发现,两厢厮杀下,她恐怕要再次遭难。
他缓缓抚上祝清圆的鬓发,柔软似雏鸟新羽。
又过了几个瞬息,挥袖灯灭,郎君跳下马车,于夜色回眸。
外戚当朝,皇权旁落,他无法置身事外。只是这小姑娘,他忽然也想尽力保一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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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清圆次日醒来后,只觉得自己万分不争气。都危在旦夕了,还能熟睡一整夜。
她今日重新冷静下来,细细思索着一路以来的草蛇灰线。
拜帖没问题,给她的饭食也没问题。行进路线虽然与上一世不符,但的确也是前往上京的方向。昨日祝家的私章他们拱手相还,甚至被松鼠偷走的珠宝都一个不少。
除了裴缨,其他人也都对她尊敬有加,甚至包括那个假史佰。
然后祝清圆突然想到一个沉寂在视线中良久的人——钱婆子!
在祝府别院的那一面,祝清圆便已经笃定,这就是前世掌过她嘴的钱婆子没错。如今想来,所谓钱婆子的病,不过是他们为了把她二人隔绝开来,所诌的借口罢了。
她得想法子见上钱婆子一面。
也许是昨日被松鼠耽搁了,于是今天车马疾驰,祝清圆根本就找不着机会下车。
就在此时,马蹄踢踏声响在身侧,只见长易骑在马上弯腰,隔着车窗的帘缝眨眼问她:“祝姑娘,世……咳,李行让我来问问,你身体好些没有?”
“无碍。”
祝清圆答完突然想到了什么,赶忙叫住了长易:“哎!等会儿!”
她手忙脚乱地摊开笔墨纸砚,写了几句话,继而将小笺对折递给长易,道:“劳烦帮我转交给钱婆子。”
小郎君恭敬地接了,转身就交给李衎:“世子,要不要拆开看?”
李衎轻勒缰绳,侧头道:“不必,你让义渠盯紧钱氏即可。”
长易又匆匆将小笺交给队末的杨义渠,只见马背上下颠弄,杨义渠腹部用来填肥身躯的软布袋都快移位了。
长易憋笑:“史佰,你肚子歪了。”
杨义渠低头一看,赶紧伸手扯回来,一边假斥长易:“去去去!要不你来扮!”
两人插科打诨过后,杨义渠领着祝清圆的小笺,登上了囚禁钱婆子的那辆马车。
钱婆子手脚都被绳子缚住,钗环鬓乱,满脸死灰,随着车驾无力地摇晃。
杨义渠将字条拍在案几上,道:“祝家的那位找你。”
钱婆子斜眼瞥了瞥,只见上书:小女葵水至,腹痛难忍,还望妈妈缝制些月事布。夹层定要厚实些,若有纹绣在上更佳。
连日来未曾开过口的钱婆子终于张嘴了,她把手举起,漠然道:“绳子解开。”
“做甚?”杨义渠瞪她。落在钱婆子眼中,却是一个与自己丈夫八分相似的面孔在瞪她。
她冷笑一声:“你们半路上就杀光了赵家派去扬州的所有护卫,又绑了我当家的,如今还怕我跑不成。”
钱婆子用眼神指了指那小笺,道:“那小姑娘来事了,要我给她缝月事布,怎么,你要看着?”
杨义渠虽然是军营中人,平日糙惯了,但毕竟未婚娶,霎时便涨红了脸。默默给钱婆子松了绑,跳下车去。
他想着,布料针线没什么威胁,顶多再加把小剪,给她也无妨。
马车内,钱婆子面无表情地接过针线篮,内心却难掩激动。
这祝姑娘想必是发现了端倪!
月事布不比寻常的衣物,厚实和柔软最要紧,即便是宫中的贵人,也不会想着说在月事布上绣花。
但这些男人哪里懂。
她又强调夹层,又强调纹绣……钱婆子咬咬牙,打算赌上一赌。
杨义渠在马车外死死地盯着,生怕出现什么不该有的动静。
但好在一路无事,一个时辰后,钱婆子便撩开车窗的帘子,主动招呼他。既没有在他进马车的时候突然行刺,也没有胡乱喊叫。
杨义渠先收缴了她的针线篮子,再接过她包好了的……月事布。
脸红红黑黑地想,该不该向世子禀告。
他思来想去,到底没好意思。但又怕钱婆子夹带私货,于是他偷偷溜到队末,在所有人的身后悄悄打开包袱,飞速扫了一眼。
都是布块,没有纸,也没有旁的东西,很好。
五大三粗的郎君赶紧胡乱把布巾裹回去,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驾马到了祝清圆的车旁。
“祝姑娘,这是贱内交给你的东西。”
车窗内伸出一只小手,迅速地接了。完成任务的杨义渠立时开溜,却被世子用眼神叫住。
“你递给她何物?”
杨义渠眼神闪烁,语焉不详:“没什么,就……就一些小布条……”
一边宅眷车里的祝清圆,赶紧打开布包,将里头她根本用不上的月事布倒出,手捏着早已准备好的小剪将边线拆开。
她心跳如鼓,第一次做这么刺激的事,剪子总是对不准线端,哆嗦个不停。
一不小心,戳中了手,她没忍住痛呼,嘶了一口凉气。
然而下一刻,李行的声音便出现在车外:“怎么了?”
“没什么,不小心伤到了手。”
刚答完话,再一抬头,郎君便径直撩了帘子出现在她眼前。他看了她的手指一眼,皱眉道:“等我一会儿。”
祝清圆这才发现,自己的指尖在不停冒着血珠,伤口不轻。好在她方才已经及时把月事布塞到了坐垫下,李行也并未疑虑她是如何伤着的。
世子跃然翻上马背,朝前头的裴缨和杨义渠道:“你们谁带了金疮药?”
裴缨立马低头掏袋,而杨义渠脸色怪异地缓缓问道:“殿下,你要那个做甚?”
“她流血了。”
杨义渠强颜欢笑,内心咆哮:可不是流血了!这玩意儿难道还能用金疮药堵上?
须臾,李行带着金疮药回来了。祝清圆一心都在那些还没拆完的月事布上,心不在焉地举着手,任李行给她包扎。
“不疼吗?”
“啊?”祝清圆神思被召回,正好瞥见郎君低头时疏清如玉的眉眼。
“难得没见你哭。”
他不说还好,一说完,小姑娘立马感觉到了疼,眨眼泪水盈眶,鼻头一红。
郎君哭笑不得,竟然上手拍了拍她的脑袋,缓声道:“好了。”
这一下倒真把小姑娘的抽噎给止住,挂着晶莹的泪愣在当场。
李衎暗自叹气,觉得从昨夜过后,自己就变得奇奇怪怪起来。
只有杨义渠,坐在马上频频回头,盯着那纹丝不动的车帘心急如焚:世子殿下!您究竟在做什么!还不出来!
“你先出去吧。”祝清圆低头看着自己被包成蚕茧的手指,小声嘟囔。
“好。”
淮阳侯世子李衎,向来雍容不迫、淡然置物,第一次对旁人生出了愧疚怜惜的心思。
可他却不知,在他转身离去后的第一时间,他想保护的那个小姑娘便对着一一铺开的三块布,死死咬住了唇。
刚包扎好的伤口也被她捏紧拳头,以致重新渗出血珠。
只见月事布夹层的边缘,五个字连起来分别是:非赵、杀人、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