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斩断

宋寒时顿了片刻,握着她的手缓缓收紧,加重了一点力?道。

夏倚照蹙起了眉头,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感觉到手腕处有些疼。

她刚要甩开他?,就看到宋寒时的眉眼忽然松懈了一些,牵着她进?了营帐,“外面风凉,先进?去。”

帘子放下之后,夏倚照便直接甩开他?的手,径直道:“臣妾有话要和皇上说。”

她正了神色,缓缓道:“臣妾虽不愿承认,但过去十年,早已物是人非,若是缘分已尽,不如趁早和离……”

她还?没有说完,宋寒时就有些迅速地打?断她,“阿照!”

他?一张脸冰凉如霜,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只是冷淡,“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臣妾知道得很清楚,臣妾从前也说过,若是皇上心有所属,亦或是另有欢喜,那便直截了当地告诉臣妾,臣妾绝不纠缠。”

听她这?番话,宋寒时眸色越发阴鸷,藏匿着一闪而过的猩红,“阿照,你如今早就不是以前当初那个恣意妄为的夏小将军,你是朕的皇后,如何能这?般轻易地说出和离两个字?”

夏倚照脸色也沉了下来?,“臣妾很清醒,臣妾只是觉得,若是勉强与旁人共侍一夫,不如就此断了,皇上应该也觉得无力?面对臣妾的小心眼……”

宋寒时几乎有些迫切地打?断她,“朕从未这?般觉得过。”

夏倚照看着他?,忽然就叹了口气,松开手,“我真的累了,宋寒时……”

她抛掉那些礼数,语气真诚,“我方才?提出和离,并?不是闹脾气,而是……”

“我知道你心中委屈。”宋寒时本来?冷意如霜的眼眸在看到她沉静的眉眼时,忽而又柔和了一些,眼中似有融化的迹象,牵着她的手走到里?侧,“你可以跟我闹脾气,别在气头上说这?些话,嗯?”

不知是不是夏倚照的错觉,经过他?的书案时,她闻到某一处传来?一阵血腥味道,一下便皱起眉头,往那头看去——

宋寒时却是一下抓紧了她的手腕,加重了力?道,“阿照。”

夏倚照回过头来?,看着宋寒时,眉头蹙了起来?。

宋寒时却是对她勾了一下嘴角,笑意淡淡,在她的掌心轻轻挠了一下,“这?般凉,为何还?穿着铠甲?”

夏倚照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她在外头习惯身穿铠甲,即便睡觉时也不曾卸下。

最开始到萧国?的那两年,她每晚睡觉都是和衣而眠,生怕有人会突然袭击。

这?些事情她在信件中从未跟宋寒时提起过,那些在异国?他?乡的胆战心惊,她从未想过要宋寒时和她承担,都是独自消化。

这?十年,她几乎没有睡完整过一个好觉,后来?也是肚子慢慢大了起来?,无法身着笨重的铠甲,这?才?改掉了这?个习惯。

她想起从前的事情,又想到春儿方才?对她说的那些话,忽然就停住了脚步。

宋寒时松开她,往前走了几步,夏倚照刚一抬头就感觉到一道阴影闪过,而后肩上一暖——

面前是男人线条流畅的下颚,清俊朗逸,五官精致深邃。

他?有一张好看的脸,又有尊贵的身份,他?和那些许多大官显贵的公子哥侯府少年都不一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太子殿下的身份,从小便比旁人要早慧一些。

他?聪明睿智,成熟稳重,对待所有人都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生人勿近,因?为他?生来?就是要做天子的人,只能隐藏他?的情绪。

——她原本以为她是那个不太一样?的人。

他?们年少美?好,青涩纯贞,以后便是一番痴缠,原本以为这?辈子他?们都都属于彼此,不会再有旁人。

夏倚照的心缓缓沉静下来?。

她就这?样?细细地描绘面前的人的眉眼,轮廓,又陡然生出了一股烦闷的感觉。

虽然心中已经决定?要放下,但是又不免遗憾。

或许她不应该这?般贪心,奢求一个帝王的独宠。

只是当年遇到他?时,他?也曾信誓旦旦地说要给?她这?世上她最想要的一切。

他?现在可还?记得他?曾经说过的话?

记得她最想要的是什么?……

*

夏倚照出生在武将之家,她的父亲和母亲一直以来?都十分恩爱,从小到大的看到最多的便是他?们二人如何伉俪情深。

即便外面的男人总是三?妻四妾习以为常,那些深爱着自己丈夫的妻子即便是心中酸涩,却也只能摆出大度的模样?,四处张罗着妾室,不想落得善妒的名号,她的父母亲依旧从未变过。

她那个时候根本就不懂那些名门闺秀为何要委屈自己,既然还?是会在意那些妾室,那便各过各的!

她将这?些事情想得这?么?轻飘飘,也完全是因?为她的父亲对她母亲的宠爱,完全没有给?过她任何的危机感,只有满满的底气。

她以为一个男人爱着一个女人,就应该要像她父亲那样?,一辈子都只对她的母亲好。

哪怕是后来?她的母亲早早去世,父亲也从未有过再娶的念头。

无论是谁劝他?续弦,他?都冷着脸回绝,像是他?的逆鳞,谁都不敢碰。

后来?就连先皇都不敢下旨给?他?赐婚。

父亲那时候战功赫赫,大有功高盖主的迹象,先皇不愿与贤臣生出嫌隙,于是有意要拉拢他?,想将公主赐婚。

父亲却并?未给?面子,一口回绝,差一点就跟公主结下了梁子。

只不过后来?夏倚照和宋寒时暗生情愫,算是夏家和皇家结了亲,也相当于巩固了兵权与皇权之间的关系。

只是可惜的是,她嫁人后,父亲像是了结了一桩心事般,再也没有了以前意气风发的模样?。

之后没过多久就因?为一场疾病,去了地下,见她的母亲。

夏倚照跟父亲的关系很好,本应该是难过,伤心,但那一刻她却为父亲感到高兴。

他?这?一辈子终于可以和他?最爱的女人相知相守,哪怕是在阴曹地府,也已经心满意足。

她那么?小的时候就已经见过爱情的忠贞,也知道若是深爱的两个人结合在一起,会有怎样?的幸福与满足。

她本以为、本以为宋寒时也是像她父亲一样?的人,却不知……

人心易变。

她不是没有担心过以他?的地位,若有一天做了帝王,兴许需要三?宫六院,可这?历史上也并?不是没有皇帝后宫只有皇后一人。

她那时天真地以为,他?们可以挡住所有的压力?。

困难可以克服,可变心却不能挽回。

十年相隔,终究是要越走越远。

甚至到了如今,她对他?说了和离两字。

本以为经历过那么?多,就能够长相厮守,可到了最后,却是抵不过一个新人。

*

夏倚照眼眶忽然就有些泛酸,连忙低下头,忍住眼中正在打?转的泪水,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掌心,直到用疼痛将泪意忍了回去之后,才?抬起头看向面前的男人。

宋寒时正仔细地将那张虎皮盖在她身上,捂得严严实实,一点风都不透。

他?记得夏倚照是十分畏寒的,又偏偏不注意一些细枝末节的事,到了冬日总是手脚冰凉。

也不知她在别国?是如何度过寒冷冬日,也会有人给?她温暖手足吗?

想到这?里?,宋寒时又回想起宋回对他?扬起那张天真的笑脸时说出的那一番话——

他?说他?的阿照,在萧国?时也有一张冬日时可以御寒的虎皮,夏倚照最喜欢,只可惜的是没有带回来?,以后再也没有了。

怎么?可能没有?

只要是她想要的、她喜欢的,他?都能够给?她。

夏倚照察觉到男人的力?气突然加重,脸色也沉了下来?,皱着眉头推开他?,“你做什么?!”

宋寒时察觉到自己刚才?也许力?道失控,敛下眸中的情绪,对她缓声道:“弄疼你了?”

夏倚照吐出一口气,没有回答他?,而是继续方才?的话题,“皇上,臣妾是认真的……”

“别说了。”宋寒时有些生硬地打?断她,伸手将她垂在脸颊旁边的碎发别在耳后,又摸了一下她的脖颈,“这?里?也是冰凉的。”

他?蹙着眉头,似乎是有些不满意,只是眼下也没有别的物件可以帮她温暖。

他?看了她片刻,忽然伸手将她抱入怀中,轻轻地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以后不要再说这?种气话。”

“我知道惹你生气了,若是生气便朝我撒气也不要紧,只是别再说这?种话。”

“我没有生气。”夏倚照突然觉得有些心累,很认真地对他?说:“我们……”

她话音未落,又闻到一阵血腥味。

这?次十分浓烈,仿佛就在此处。

她一下子就松开了宋寒时,往回走了几步,四处嗅了嗅,似乎想要找到这?气味的源头。

宋寒时在她身后,脸色晦暗莫名,“在找什么??”

夏倚照:“方才?进?来?时就闻到了一阵血腥味,只是越发浓郁了……你闻到了么??”

闻言,宋寒时挑了挑眉,却是抬起手在她鼻尖捏了一下,“狗鼻子。”

夏倚照躲开他?的手,蹙着眉头看着他?,“究竟是什么??”

宋寒时不言,看了一眼她身上的虎皮,又动手帮她整理了一下,“方才?就想到,夜里?寒凉,你若是没有我在身边,肯定?是睡不暖的,所以便想着将这?虎皮处理了,给?你送去,大抵是虎血的味道。”

“我记得你先前早就已经清洗过,不应该有这?般浓烈的血腥味。”

“既然是野兽,总会有清理不干净的地方,况且荒郊野外不是皇宫,自然会留有存余,你方才?闻到的兴许是腥味。”

夏倚照眉头蹙得越发紧,“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她是上过战场的人,也曾经在战得酣畅淋漓的时候浴血奋战,她分得出来?浓稠的鲜血与陈年的血锈是什么?味道。

她又想到方才?看到卫城时,他?一开始脸上的神情是有些不对劲的。

她在外面等他?们二人谈完事情,卫城却差点对她拔出了武器。

那警惕的样?子仿佛外面会有什么?人偷听一般。

她往四下看了几眼,这?片营地都是他?们的人,他?们为何要提防别人偷袭?

想着,她便一下就眯起了眼睛,有些恼火地看着他?,“你不信任我!”

宋寒时握紧了她的手,“怎么?会?你想多了。”

夏倚照愤而甩开他?,“你就是不信任我!先前你上次出兵去沾鹿林,从未与我商量过,那些流民你也不信我说的话,只愿意相信春儿,相信她的善良,却也不肯愿意听我多说一句!”

“如今我分明就察觉到了这?营帐中有蹊跷,你还?是不愿意和我说!”

“你和那卫城畅所欲言,与他?商量,你和春儿推心置腹,宠她爱她,为何不肯分给?我半点信任?”

“即便以后我做不成你的皇后,我也是大宋的将军。你可以移情别恋,却为何要怀疑我的忠诚?”

在她眼中,宋寒时种种行为就是不信任她。

为何不信任?那便是对她有所怀疑,有所戒备。

……他?们为何会走到这?个地步?

难道她在萧国?的那十年还?算不得巨大的牺牲,还?换不来?他?无条件的相信吗?还?是说……

夏倚照忽然眸子一颤,“你是不是也怕我功高盖主?”

她原本从未往这?方面想过,只是想到先前父亲与先帝之间的龃龉,又不得不得往这?方面想。

“胡闹!”宋寒时闻言瞬间沉了脸色,半晌,还?是耐着性子道:“……阿照,我从未怀疑过你。”

“那你要如何解释这?发生的种种?”

男人的眼神闪烁片刻,“等这?一切事情都解决之后,我自会……”

“我现在就要听!我不要等你把所有的事情解决完之后再告诉我。”夏倚照十分坚持,语气也有些冷硬。

宋寒时有些无奈地蹙起眉头,却是只想将她拥入怀中,“听话,不要任性,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

听着他?说脉脉情话,夏倚照却只觉得更加受伤,“你是不是觉得我就像春儿一样?,被你说两句好听的话就能够哄住?”

“我从来?就没有把你和她之间做过对比。”

“是吗?若是不成对比的话,替身这?一说法又是从何而来??”

宋寒时直直看着她,哑口无言。

下一瞬,在他?陡然深沉的目光中,夏倚照用力?将身上那张虎皮扯了下来?,冷笑一声,“这?原本也是给?她的东西,如今赏赐给?我,我不要!”

“你要做什么??”宋寒时看着她的动作,脸色少有的难看,随即抓着她的手腕缓缓用力?,“你冷静一点。你现在在气头上,听不进?任何话,阿照,不要意气用事。”

她方才?连和离那种话都说得出口,宋寒时知道她是怒气上涌,失了理智,不愿意和这?样?的她争吵。

他?半抱着她,不让她动作,怕她情绪激烈会伤到她自己。

夏倚照虽然行事稳重,动手却是鲁莽,怒火上头的时候会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宋寒时怕她受伤。

可他?越是拦着,夏倚照就越是怒火攻心,用力?推开他?,直接转身冲了出去。

营帐外是一面陡峭悬崖,下面是一条潺潺的小溪。

夏倚照大步走过去,跑到崖边,举起那张虎皮,动作带着一丝决绝,“我说过,我不要你的东西!”

宋寒时从她后面追过来?,直接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拖了回去,“你做什么??知不知道崖边很危险!”

他?的声音罕见有些轻颤,似乎还?有些后怕,狠狠将她揉进?怀中。

之所以将营地驻扎在这?边,也是为了避开先前那些流民。

宋寒时很早便看出那些流民是有问题的,西山头那块兴许有敌国?的人驻扎。

他?们不断地往这?边涌来?,也是有人背后做推手。

他?怕那些人会冲着夏倚照来?。

夏倚照用力?推开他?,后退一步,直接将那虎皮扔了下去,眼眶也泛起了红色,“宋寒时,我不想要了。”

她什么?都不想要了,也包括他?。

一道阴影闪过,那张虎皮从眼前坠落——

宋寒时下意识上前一步要去抓,却扑了个空,只能眼睁睁看着落入崖底。

甚至都没有一点声响,就这?么?消失不见。

他?闭了闭眼睛,眼角忽然染上一点红,脑海中迅速闪过他?先前在林中与那恶虎缠斗的画面。

他?不想用别人的力?量去谋取那一张虎皮,才?自己一人独身前往。

只是他?虽然对自己的实力?有数,但那毕竟是猛兽,他?也受了不少伤,差不多是冒着生命危险替她谋来?这?一张虎皮,只想让她冬日能过得暖一些。

为了那张虎皮的完整,他?被咬住胳膊时,甚至都不敢回击,只能等待机会攻击那猛虎的眼睛……

宋寒时压抑了很久,才?让自己冷静下来?。

再睁开眼时,眼底是一片沉静。

他?只淡淡地看着面前的女人,心平气和道:“我们先回去,我会好好和你解释。”

“不必了。”夏倚照却是直接打?断他?,将那虎皮扔下去之后,她似乎也平静了下来?,“我是认真的,我想要和你和离。”

“以后我只想做我的将军,不愿意再做你的皇后了。”

*

夏倚照说完,便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看着她一个人走在浓稠的夜色之中,宋寒时站在原地,缓缓握紧了拳头,却没有再追过去。

过了很久他?才?认命地叹了一口气,走到崖边往下看了一眼。

似乎并?不怎么?深,水声潺潺,下面应当是一条小河,灌木丛生,崖壁也长满了荆棘,那张虎皮不一定?就掉了下去被水冲走。

他?刚要下去捡,身后便传来?卫城有些急切的声音——

“皇上,那人我们抓住了!”

他?本来?是想要去营帐中禀告的,却只见到夏倚照怒气冲冲地从外头的崖边走过来?,刚要问她皇上去了哪里?,夏倚照径直去了另一侧的营帐之中,没有理会他?。

他?看得出来?两人应该又是吵架了,但心里?也没有多想,连忙跑来?将最新收获禀告宋寒时。

宋寒时闻言只能收回手,看了一眼漆黑的崖底,最后还?是转过身看着面前的男人,“几个?”

卫城应了一声,“一个。”

宋寒时闻言似乎有些吃惊,随即挑眉,嗤笑一声,“去瞧瞧。”

“是,皇上……”

*

与此同时,一旁的灌木丛中,春儿躲在一处,偷偷地看向这?边。

她早就咬紧了牙关,恨不得要冲出去。

夏倚照她怎么?能这?样?做?

宋寒时对她一片真心,他?一个皇帝为了她不顾生命危险,就为了给?她弄一身虎皮,她不但不接受,这?便罢了,为什么?还?要糟践?

她知不知道那是宋寒时用命换来?的,她就这?么?扔下去了吗?

等到宋寒时离开之后,她红着眼睛起身,慢慢走到崖边,深吸一口气,摸索着旁边的石块一点一点地想要爬下去。

借着星光,她看到下面并?不很深。

春儿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给?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设之后,就将袖子挽了起来?慢慢地往下爬……

*

月光如割。

一阵血腥味越发浓稠,就在营帐之后一处十分隐蔽的地方,不断地散发出来?。

两人走过去时,那人已经被褪了一层皮,奄奄一息,身上淌还?未干涸的血液。

她的头发乱蓬蓬的,身上还?染着脏污,只剩下一张脸是完好的,乞丐一样?的穿着打?扮,明显就是今日那些发了狂一样?的流民。

卫城直接给?了她一脚,那人哼了一声,立刻就倒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来?,却是什么?都没说。

“还?真是块硬骨头。”卫城将她提起来?,拽到宋寒时面前。

宋寒时居高临下看着她,用鞋尖挑起她的下巴,看清楚那张脸之后勾了一下嘴角,淡漠道:“真是花了一番心思。”

那人在月光下迫不得已抬起脸,一张满是脏污的脸,五官却有些清秀好看,破破烂烂的衣裳包裹着颇有曲线的身材,能看出是个颇有姿色的女人。

“你是第几个?”宋寒时问。

那女人一句话也不肯说,眼里?面含着泪光看着宋寒时。

在某一个角度上,她那双眼睛和夏倚照有七八分的相似。

宋寒时眸色一冷,忽然就一脚踩在她的脸上,眼中带着阴沉的狠戾。

那人立刻又吐出了一口鲜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一旁的卫城有些惊讶,“皇上……”

他?上前一步,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宋寒时给?抬手制止。

月光下,他?整个人都清冷得有些让人胆颤。

分明是少年老成的帝王,清俊矜贵的天潢贵胄,此时周身却萦绕着满满的戾气。

“卫城,我最恨他?们拿阿照来?激我……”

卫城垂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从未见过宋寒时这?般狠戾的模样?,十年时光,早就将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磨砺成沉稳成熟的帝王,越发喜怒不形于色,甚至能够将内心最深处的感情藏得很好。

不显山不露水,甚至隐忍不发。

为了逼敌人露出马脚,甚至可以暂时表现出窝囊。

卫城叹了口气,“……皇上又跟皇后娘娘吵架了?”

除了这?件事情之外,他?想不到其他?的可能性能够让宋寒时的情绪如此失控。

这?十年,他?是看着他?如何一点一点将自己磨练得让人捉摸不透,一举一动都藏着极深的迷惑性。

只有夏倚照出现时,他?才?恍然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个有血有肉的少年模样?。

宋寒时倾刻间便收回自己的情绪,看着鞋尖上染了一点血,蹙起了眉头,“我身上有没有味道?”

卫城闻言上前一步,在他?身上嗅了一下。

宋寒时立刻后退,“离我远点。”

卫城有些不好意思,“皇上,是您让我过来?闻的,末将怕她身上的味道太浓,会盖过您的味道,才?凑近了一些。”

宋寒时打?断他?,“算了,将这?些都处理干净,若是处理不好,今晚别睡了。”

卫城立刻就垮下脸来?,他?看着宋寒时转身离开的背影,忽然又出声,“皇上,若是您需要停下来?……皇后娘娘似乎已经察觉到什么?,她若是真的误会下去,按照她的性子,会不会……”

“不会。”宋寒时沉冷的声音传来?,没有一丝犹豫,“她只是在闹脾气。”

阿照永远不会离开他?,不会背叛他?。

这?世上只有他?才?能让夏倚照奉献自己,到最极致的地步。

他?亦然只会为她倾其所有。

“阿照,绝不会离开朕。”

听着他?十分笃定?的话语,卫城眼神闪烁片刻,到底什么?都没说,将剩下的话都咽进?了肚子里?,“是,皇上。”

*

宋寒时离开之后,先换了一身衣服,将那些带有血迹的东西全部都整理好。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他?看着远处一动不动的帐篷,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神情稍微缓和了一些。

周围的人渐渐苏醒。

不知是谁发现春儿何时不见了踪影,营地里?顿时乱成一锅粥——

“贵妃娘娘去哪了?”

“不知道……是不是贪玩跑出去了?”

“……”

宋寒时皱了一下眉头,似乎有些不耐烦,刚要差人去找,就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惊呼:“皇上,贵妃娘娘倒在崖边昏迷不醒!”

宋寒时听得这?话,刚要抬腿过去,就看到夏倚照不知何时掀开营帐走了出来?,与他?对上视线。

她似乎也是一夜未睡好,两人四目相对后都各自移开视线,没有再看彼此。

崖边。

宋寒时停下脚步,便看到春儿紧闭着双眼匍倒在地上,身上沾满了泥土,手上全部都是伤痕,甚至有的还?淌着鲜血,看样?子像是受了不少伤。

他?走近一看,瞳孔忽然一缩。

他?看到她手里?紧紧抓着一块虎皮,小心翼翼地护在怀中。

那一刻,宋寒时忽然就握紧拳头,后退一步。

夏倚照此时也走上前来?,看到春儿以及她手中那完好无损的虎皮时,也微不可闻地睁大了眼睛。

随即,心在那一瞬间缓缓地沉了下去。

她似乎是有预感一般地看向宋寒时,宋寒时看向春儿。

在这?一刻,男人的视线没有任何的偏移,只看着地上昏迷的那个女人。

*

回程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感觉到速度快了不少。

就连夏倚照也察觉到了。

宋寒时应当是为了春儿,毕竟随行的大夫终究比不上宫中的御医,没法完全将春儿治好。

他?紧张她了。

夏倚照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早该想到这?样?的结果,只是没有想到会来?得这?般快。

不过也是,她对宋寒时提出和离,将他?的虎皮扔下悬崖,是春儿冒着生命危险大半夜独自一人将那张虎皮给?捞了上来?。

自己浑身都是伤,那张虎皮是完好无损的。

情比金坚,感天动地。

夏倚照淡淡吐出一口气,只有夏清河注意到她脸色苍白,“姐姐……”

“不用安慰我,我只想一个人静静。”

“……”

若春儿只是一些皮外伤还?好,只是大夫为她诊断时发现她身上有蛇的牙印,不知道究竟是不是毒蛇。

只是春儿一直昏迷未醒,看样?子有些棘手。

夏倚照心里?其实有些复杂,她自然对春儿没什么?好感,甚至因?为流民的事情有些厌恶她,回宫之后也是要按照军法处置的。

但到底她也只是蠢笨天真,又有些鲁莽不自知,若是说到本质,她并?不了解她,也不知道她内里?到底是个何样?的人。

只是看她做出来?的那些事情让她十分排斥,不愿意见到她,但是也没到想看她去死的地步。

感情上的事情,她向来?只想用感情来?解决,不想被情绪左右了自己的判断,影响到她其他?方面。

只因?为被爱情背叛了,便用爱情上的失败去迁怒其他?的所有事情,这?不是她的性格。

感情并?不是她的全部。

*

最后回程的整整一段时间,她都会不曾跟宋寒时说上一句话。

到了皇宫之后,宋寒时也是径直带着春儿去了南沁殿。

夏倚照并?未去打?扰他?们,便去了东宫。

此行去得匆忙,她都没有和宋回打?声招呼,宋回在东宫听到她回来?,当即扔下手中的笔跑到门口,一头扎进?她的怀里?,“母后终于回来?了!”

夏倚照将他?抱了起来?,掂量了几下,“是不是又胖了一点?”

“才?没有!儿臣日夜思念母后,都有些消瘦了。”

“是吗?”

夏倚照捧了一下他?的脸,心中阴霾消散不少。

快要十岁的孩童,其实已经个头很高,只是宋回在她眼里?似乎永远都是那个矮矮胖胖的小墩子。

两人在萧国?的那十年相依为命,还?从来?没有分开过这?么?长的时间。

想着,她心中也有些愧疚。

于是这?一天,她都没有离开过他?的视线。

差不多第二日,宋回心里?面那点不安才?完全消除,相信夏倚照是真的回来?了。

她本身是要培养他?的男子气概,希望他?独立一些,只是这?两天情况特?殊,也就随着他?去。

只是傍晚时,夏倚照陪着他?做完功课,宋回忽然问她,“父皇为何都不来?看看儿臣?”

夏倚照闻言顿了一下,随即答道:“那是因?为贵妃娘娘受了伤,你父皇要陪在她的身边,等她好了一些,就会来?看你了。”

宋回听了之后,抿了抿嘴角,没有说话,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有听懂。

夏倚照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解释春儿的存在。

在萧国?的那十年,宋寒时在宋回的心中始终都是一个高大的英雄形象,她也从未跟他?说过三?宫六院的概念,觉得他?还?太小。

他?或许从书上能够了解到一些,但却没有实际地体会到。

在萧国?的时候,萧屿也从未有过后宫女人,所以夏倚照有些拿不准该如何跟他?解释。

若是他?问她更多的问题,她又如何回答他??

好在宋回并?未继续问下去,夏倚照松了口气。

*

日子安安静静地过了几天。

夏倚照没有去打?听宋寒时和春儿之间的事情,就连宫中的那些流言蜚语她也故意忽略,不想要听了烦心,专心地陪着宋回。

她依然想要和宋寒时决断,只是有些担心宋回。

这?两天她也看得出来?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地往门口看去,像是在等谁。

宋回看上去和宋寒时这?个父亲有些生疏,但到底还?是在意他?的,毕竟血缘摆在那里?,他?又是未来?的天子,如今的小太子……

夏倚照叹了口气。

无人可以动摇宋回的地位,即便她不做这?个皇后,她也不会让宋寒时废太子。

她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又有战功在身,更是护国?功臣,她相信这?点面子还?是会给?她。

只是今日她久久都没有见到宋回,在东宫等了他?半日都不见他?,刚要出去寻找,便看到他?的贴身嬷嬷忽然急色匆匆地跑了进?来?——

“皇后娘娘不好了,小太子出事了!”

夏倚照脸色一变,猛地站了起来?,“怎么?了?”

*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和宋寒时的事情竟然会牵扯到宋回。

她看着躺在病床上紧闭双眼的小人,心中满是愧疚与难受,还?有浓重的懊悔。

她不应该把他?当做小孩子来?看。

他?那般心思细腻,怎么?会察觉不到她和宋寒时之间的变化?

一旁的嬷嬷也在擦眼泪,“小太子心疼皇后娘娘,见皇上回宫之后就没来?看过您,又因?为不敢伤了您的心,便不敢直接问您,便偷偷向别人打?听发生了何事……”

她哭得断断续续,是真心心疼宋回,“知道了贵妃娘娘的事情之后,小殿下便想要亲自去找皇上,却没想到……唉!”

夏倚照闭上了眼睛,沙哑着声音道:“宫中到底是如何传的流言蜚语?太子他?又听到了什么?!”

嬷嬷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贵妃娘娘是因?为皇后娘娘才?受的伤,被那毒蛇祸害如今,生死攸关,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宫中只有一个御医擅长解野生蛇毒,可是却查不出来?贵妃娘娘到底是被哪种蛇所咬……脉象并?无异常,可就是昏死床塌,没有半点反应!”

夏倚照紧紧握着宋回的手,声音都有些颤抖,又问:“他?是如何在去找皇上的路上,转眼去了后山……又变成现在这?般模样?的?”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她扔了宋寒时东西的报应,如今宋回也被毒蛇咬伤。

若不是宫人发现及时,后果不堪设想。

嬷嬷忍不住又掉了几颗眼泪,哽咽着说道:“不知道是谁向小太子说,后山的麦门冬可以解百毒,他?为了不让皇上生您的气,想让他?过来?看看您,便去了后山……”

说到这?,嬷嬷又是一阵心酸,“小太子想去采摘,却不小心将一条冬眠的青蛇吵醒,好在那时候青蛇行动缓慢,咬得不深,但对于太子殿下这?般年纪的孩子来?说,也已经是……”

剩下的话她说不下去,更加说不出“致命”那两个字。

夏倚照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松开他?的手,缓缓站了起来?,“你方才?说,宫中有一个擅长解蛇毒的御医,去找过来?。”

嬷嬷却有些为难,“奴婢方才?已经去找过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皇上早就有命令,太医院的人,都要去为贵妃娘娘治病,若是治不好,谁也不准走。”

*

夏倚照从未想到,在自己提出和离之后,再次见到宋寒时会是这?般情形。

她主动去找了宋寒时,在宋回的生命面前,似乎那些自尊和脸面都算不得什么?。

她才?到南沁殿,便看到层层把守。

庆忠公公守在大门口,看到她来?,本能的心惊胆战,连忙在她面前跪下,“皇后娘娘!”

夏倚照并?没有理会他?,而是径直往里?面走去,“本宫要见皇上。”

“皇后娘娘,有什么?事情还?是等过去贵妃娘娘安全了再说,您千万别闯进?去,皇上现在正在气头上……”

“让开!”

夏倚照径直推开他?,孤身一人冲进?殿中。

她身手了得,那些人根本拦她不住。

她直入殿中,忽而撞上一堵人墙,一道阴影而下,逼得她停住了脚步——

“朕的皇后……”

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响在头顶,夏倚照缓缓抬头,便对上了宋寒时那双深沉漆黑的眼眸。

夏倚照听到他?对自己的称呼,蹙了蹙眉,似乎听出了一丝压抑的愠怒。

……他?有什么?好对她生气的?

“皇上。”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臣妾找您借一下佘太医……”

“朕还?以为,你是来?替太子道歉的。”

宋寒时却是直接打?断她,幽然冷道:“阿照,你就这?般恨不得春儿死?恨到……连阿回都可以利用?”

夏倚照微微睁大眼睛,有些愕然看着他?,随即冷下脸色,“臣妾不知道皇上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阿回故意称病,想让朕将御医支走,你可知……”

“啪——”

夏倚照没有控制住自己,抬起手便打?了他?第二个巴掌,眼眶通红地对他?吼:“阿回没有故意称病,他?被毒蛇咬了一口,如今病得快死了!”

“宋寒时,那也是你的儿子!”

听到她怒不可遏又带着心碎的声音,宋寒时的眸光破碎又聚拢,方才?缓缓升起的震怒此刻全部化为担忧与急切,“他?怎么?……”

宋回来?寻他?时,他?甚至有些高兴,以为是夏倚照让他?来?的,却不想从他?口中得知,夏倚照对他?半点挂念也无。

即便太子如何编造谎言,说夏倚照对他?思念成疾,但宋寒时一眼便看穿他?在撒谎,所以在他?假意称病时,他?终于发了火。

宋回离开时眼里?的确是带着泪的,只是倔强如夏倚照,硬是没哭。

他?以为他?已经安然回到东宫,怎么?会……

夏倚照急得有些发狠,手却是颤抖的,收回了衣袖之中,“他?若是出什么?事,我绝不苟活。”

她深吸一口气,狠狠擦了一下眼角,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也许我回来?就是一个错误……若是此次阿回有个三?长两短,我便和他?一起消失在你跟前,彻彻底底,再也不会打?扰你与春儿两人。”

“宋寒时,我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