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聂峋还在雨里走着。不时有车辆经过,但都不是出租车。等到有出租车过来了,司机摇下车窗问他要不要乘车,他却又摆摆手拒绝了。
也许淋淋雨更好,寒冷能让人清醒。
“聂峋,我不恨你,我只是不爱你了。”
聂峋不断咀嚼着这句话,痛得快要窒息。
六年的感情,怎么可能说不爱就不爱了?
可钟言把他邀请进家里避雨,还帮他把脏衣裳给洗了,不正是因为已经不爱了么。但凡还有一丝爱意,就放不下那些恨意,放不下恨意,就不会为他做这些事。
这不就是钟言惩罚他的方式么。不,大概连惩罚都算不上吧。
与其这样冷漠、麻木,好像怀揣着仁慈用一双上帝之手平静地抚摸过他的额头,让他放下,朝前看,还不如直接说恨他,或者打他骂他,起码让他知道他还有赎罪的机会。
这样算什么?
要把一条鱼放生,好歹问它自己愿不愿意回到大海里,好歹问清楚它是咸水鱼还是淡水鱼。连它扑腾两下的机会都不给,手一甩就给丢出去了,这能叫放生么?
以前两人同居,住在租来的公寓楼里,各自从男孩儿蜕变成男人,酸甜苦辣什么滋味没尝过,什么时候动过放弃彼此的念头?
那个时候可真好,彼此都是普通人,像隐匿在暗处的两只萤火虫,互相用微弱的光芒取暖。相聚的时候蜜里调油,分开的时候牵肠挂肚,哪管什么世俗的眼光,生活的全部就是相爱和守护。
还记得刚刚搬到一起的那段时间,每天傍晚钟言都会发来一条土味情话,什么把你的名字写在空气里,只有停止呼吸才能阻止我想你;生活太苦,不要抱怨,直接抱我;我是九你是三,除了你还是你;我怀疑你的本质是一本书,不然为什么让我越看越想睡?
诸如此类还有很多,腻得要命,却也甜得要命。
某天早上聂峋起晚了,钟言醒来的时候他在卫生间里,钟言以为他已经出门去了,便是连番的土味情话轰炸,轰完又说想他,问他几点回来。
聂峋悄么声地从卫生间出来,斜倚在衣柜旁,看着钟言把自己笑得直打滚,突然咳了一声,将他捉了个正着。
钟言吓坏了,一猛子扎进被窝里,大喊:“你怎么还没走!”
聂峋憋着笑,连着被子把人抱在怀里,蹭着颈窝热烘烘地说:“我舍得走么?还没走就问几点回来。宝贝儿,你到底有多爱你老公啊,要么今天不走了,咱们……”
挺好的一个早上,拿来忙工作正合适,两人却把时间耗费在了那上头,弄得彼此都是热汗淋漓,还要再洗一遍澡。
回想那光景,真是让人忍不住心口闷胀。
钟言是个怕痛的,两人同居之后磨合了好久才成功。后来食髓知味,每次都是聂峋主动,钟言脸皮薄,偶尔想要还不好意思直说,就找各种理由挑聂峋的毛病。
比如,嫌他不懂得培养健康爱好,晚上没事就知道打游戏;还嫌他袜子总是反着脱,上了床之后拖鞋也是甩得这里一只那里一只。每每如此,聂峋就亲他抱他,用实际行动赔礼道歉。
钟言说他粗鲁,弄得自己疼,就编了一套打分系统:亲五分钟50分,亲十分钟80分,没给弄疼100分,弄得爽了有附加分。搞得聂峋征伐欲爆棚,每次都会拼命表现,想拿到附加分。
效果显著,拿到附加分之后钟言就对他格外好,还主动给他倒水喝,帮他把脱下来的衣裳翻好挂起,把鞋子、袜子也规整利落。
有一天聂峋忽然明白了,抱着人狠狠咬了一口左耳垂上的小痣,说:“好啊你,我才看懂,但凡你想要的时候就来作我,是不是?”
钟言才不承认,怎么罚都是嘴硬。
不过这套打分系统也有时效性,时间长了就不好使了。聂峋累的时候给不了细致的活儿,就去跟钟言打商量:“言哥,今天想来个20分的行不行?粗野的,直接的。”
钟言瞥他一眼,“最开始是拿附加分,后来勉强满分,再后来满分也没了,现在直接不及格了。念你忙了一天,这回80,少了不行。”
聂峋央求:“哪有一口价的。30成不成?”
钟言摇头,“不成,最低75。”
“哎,我再给你多涨点儿,50!你也看看咱们往日的情面,别要那么狠。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不来不来,我还得画画呢。”
“哎不行,没有这么做生意的。你得留我,你得说,回来回来,好商量!”
“哦?那回来回来,好商量。”
“嘿,50成了?”
“滚,70最低。”
“不来了!不做你生意!”
“是我不做你生意!”
就这样,这套打分系统慢慢变成了200分制,内容和质量一直在缩水。钟言还调笑过,说按照这个缩水速度,不到冬天就得缩成500分制,比货币贬值还快。聂峋则抱着枕头呜呼哀哉,说自己的口条儿快被捋秃噜了,心肝宝贝儿不疼老公。
……
疼与不疼,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要是还能回到那时候,哪还舍得讨价还价,恨不得把人24小时抱在怀里亲着哄着才好。
聂峋知道自己不对,自己有很多缺点,在工作上可以做到事无巨细亲力亲为,回到钟言的身边时却只想懒懒地享受爱人的体贴照顾。过度的依赖,理所当然的索取,是他感受爱意的方式,也是他自以为是的表达爱意的方式。他以为钟言喜欢那样。
可他没意识到钟言也会累,在时过境迁以后,在一系列不幸的遭遇磨光了笔下的灵感以后,钟言已经疲于应对他了,而原本那些能够带来幸福感的生活琐碎也就变成了钟言的压力。
聂峋想,可能爱情也和这套打分系统一样,不是它们本身在缩水贬值,是爱人对你的心思在缩水贬值。自己是如此,钟言也是如此。
或许那张照片的出现只是一根引线,在那之前钟言就已经快要受不了他了,药火埋下隐患,一经点燃就是天崩地裂,再无回头之路。
如果真是这样,不是被憎恨,而是被厌恶,倒真不如利落放手,就随了钟言的意思,至少在未来的某一天相见,钟言不会对着他皱眉,也不会在心里琢磨,怎么又看见这个讨厌的人了……
相爱变成厌恶,他怎么受得住。
聂峋孤零零地走着,一片阴影忽然从身后罩过来,挡住了雨水。他心里咯噔一下,回头看去,将将点燃的希望之火却又嗤地一声熄灭了。
不是钟言。
“聂总,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周舟撑着伞,半踮着脚尖,尽量不叫雨水淋在聂峋身上,但相应的,自己身上就被淋湿了。
“怎么是你,”聂峋想起,几个小时前才在白杨里酒吧才见过这个小演员,“我没事,你给自己撑吧。”说着推开了雨伞。
“不行的聂总,我淋湿了没关系,您要是着凉生病了怎么办?哎,这个时间点不好打车的,就让我帮您撑一会儿吧。”
“喂,”这时候聂峋接起了电话,对电话那头说,“我现在在天台路这边,看看新盖的大楼。嗯,忘带伞了,让司机过来吧。”
“聂总,您要回家了吗?”
“嗯。”
“回家也好,看您这样淋雨换了谁不担心啊,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值得您冒雨跑出来办。下次可别这样了,我要是有个像您这样优秀的哥哥,别说淋雨,看他皱一下眉头都得心疼死。哎呀,说错话了,优秀不优秀都得心疼,感情这东西最是由不得人。”
周舟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此时应该有共鸣,然而聂峋只是偏过视线来瞥了他一眼,问道:“你想和我拜把子?”
周舟下句腹稿彻底堵在了嗓子眼儿里,差点把自己呛着,连忙改口:“当然不是,哈哈,不敢高攀的。”
聂峋又是冷飕飕的一声嗯,说:“你住哪里,一会儿车来先把你送回去。或者给你叫辆出租车。”
“我……”周舟脑筋一转,说,“其实我跟家里吵架了,所以才自己跑了出来。今天晚上我仔细想了您说的那番话,觉得很有道理,所以跟秦哲大哥提了分手。秦哲大哥很生气,叫我好自为之呢。不过没关系,这样做对我对他都好,他早晚会明白的。”
聂峋说:“那你今晚怎么住?”
周舟就等着这句话呢,不愧是演员,瞬间泪水盈眶,硬撑着笑容说:“我随便找个酒店住一晚就好啦。”
物伤其类,此时聂峋但凡有点同情心就该邀请周舟跟自己回家,暂且收留他一晚——周舟十分擅用此招,当初秦哲就是这么上钩的,在和前任分手没几天、心理防线最脆弱的时候。
然而出乎意料,聂峋还是嗯了一声。
没下文了。
周舟急忙摸兜,补充道:“呀,我好笨呀,跑出来的时候没带钱包,没有身份证是住不了酒店的。怎么办,我怎么这么笨呢!”
水汪汪的眼睛望向聂峋,手里的伞还高高举着,脚尖也颤颤巍巍地踮着,聂峋就算没有同情心也该有点感恩之心吧。
就听聂峋说:“那你还是回家吧。”
周舟:“???”
他妈的这人到底是假正经还是真木讷?
周舟不死心,脚腕倏地一崴,哎呀了一声,“聂总,好疼!”
一辆车驶来,灯光扫过周舟溢满惊慌的可人儿面孔,雨伞随之脱手,弱不禁风的可人儿理所当然地扑向了高大伟岸的靠山。
天时地利人和,靠山这时候该出手了。
只听啪地一声响,可人儿四仰八叉摔进了水洼里。
周舟:“……”
靠山山会倒,就是这么个道理。
聂峋走后,周舟终于放下了那副僵化的笑容,看着躺在地上的雨伞,走上前去狠狠踩了两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