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做过噩梦么?”
“没有,睡眠质量还可以。”
“创作的时候有出现过这种状况吗?”
“也没有,精力集中的时候很稳定。”
“好,”医生取下电极片,“检查结果也是正常的,不排除心理因素的可能。你把这支笔横放在食指上,保持静止一分钟。”
钟言照做,三十秒后笔却开始随手指颤抖,继而掉在了桌子上。
“再来一次,”医生将笔拾起重新放在了钟言的食指上,“接下来你有一分钟的时间构思,用这支笔画一样东西。”
一分钟后,医生问:“打算画什么?”
钟言食指一勾,笔尖翻花落定,“人。”
“什么人,男人还是女人?”
“男人。”
“穿什么衣服,长什么样?”
“西装,仪表堂堂。”
“做什么职业?”
钟言滞了一瞬,抬眸,“魔术师。”
医生没再接着问,说道:“钟言同学,你的手没有任何问题。刚才让你构思,只是想试试你在全神贯注的情况下会不会出现肌肉战栗的状况,结果你看到了,笔没掉。
“而你之所以会构思出一个形象具体的人,大约是因为你的心结就和他有关。当说到魔术师的时候你停顿了,这应该只是他在你心里留下的印象,你觉得他是个伪装者……”
钟言打断道:“医生,下次再出现这种状况怎么处理?”
医生微微一笑:“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直面问题,解决问题。但要实在不想触及过去,就给自己找点事做吧。你是美术生,专心画画就挺有用,再点一盏香薰,挑你喜欢的气味。”
说白了,就是别让自己有时间去胡思乱想。
钟言道谢,转身离开了咨询室。
阳春三月末的夕阳红得像个流油的鸭蛋黄,樱花路一栋二层小楼外,站着一个穿着运动套装的男生,戴着耳机正在听歌。
钟言老远就看见他了,走到跟前时还没被他察觉,便打了个响指,说道:“好好的公园你不去跑,是嫌空气太寡淡?”
晏东升匆忙一抬头,所见正是身披温柔霞光的钟言。钟言这张脸只能用天妒人怨来形容,眼里藏着故事,嘴角噙着情意,跟他接近时觉得他疏远,跟他疏远时又觉得他亲近。
晏东升说:“不是,我已经跑完了,回学校路过你这儿就来找你说个事,正好赶上你回来了么。”
钟言说:“那就进来坐会儿。”
钟言开了门,晏东升跟在后头说:“咱们隔壁淮艺的校花你听说过没有?她最近找了我几次。今年咱们美院的招生海报不是要用你那幅《湖山春雪》做宣传嘛,她托我问问能不能采访你。”
钟言哦了一声,尾音婉转上挑,却是明显的不感兴趣。
《湖山春雪》是年前生日当天作的,恰好社团征稿,就顺手投了。本来只想碰碰运气赚个奖金,没想到逢上教育厅抽查各大艺校的教学水准,校方就把这次征稿活动中掐出的尖儿上交到了厅里。
更没想到,厅里领导对这幅画大为满意,整个把美院夸上了天,还把《湖山春雪》配色这块儿挑出来做成了教学范例,要求讲师们向学生深度剖析、深刻解读画中“白”的层次感和使用技巧。
钟言为美院赢了颜面,美院自然也不会亏待钟言,非但发放奖金,还把钟言推成了“美术生典范”,把钟言的学习经验印成手册,人手一本,组织讨论。
想起这段,钟言实在一言难尽。
都知道他画得好,却不知道他到底画了什么。
湖山,春雪,让一个死而重生的人谈谈他对自己的死亡地点和时间的感悟,那就四个字:可拉倒吧。
“采访就算了,最近接了几幅商稿,”钟言打开新买的洋甘菊精油香薰瓶,微抬下巴,示意晏东升看桌上,“喏,还要帮粉丝改画,挺忙的。”
晏东升刚进来时就瞧见了那叠画稿,原来都是直播间粉丝寄来的。钟言画技高超,短短半年粉丝数量就狂涨好几百万,也难怪整天忙得见不着人影。
晏东升说:“我一早就猜着你会不乐意,已经帮你回绝了。你也别整天忙着画画,找个对象谈谈恋爱多好。”
钟言说:“你还是多给自己操点心吧。”
晏东升抓抓后脑勺,“我妈昨天还给我打过电话,叫我专心学习别早恋来着。我寻思自己也二十一了,啥时候能脱止尿裤啊。”
钟言忍不住大笑起来,晏东升臊得脸红,搥了他一下,“不许笑了,跟你聊正经的呢。你不会还惦记着那个前任吧?”
钟言却是瞥了他一眼,反问:“你看我像吗?”
晏东升说:“那倒不像。我记得那时候你俩处挺好的,到底因为什么分手的啊?”
钟言说:“处得再好也经不起人性的考验。算了,不提了,分手就是结束,犯不上互相贬损。”
晏东升点头,“朝前看吧,总能遇到更好的。瞧你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再缺钱也不能这么连轴转,别把命给搭进去了。”
钟言说:“没事。比起家里有难我却帮不上忙,这样挺好。就是这阵子急需两百多万,筹起来有点儿费力。”
晏东升说:“我跟我爸借去!”
钟言立即按住他拨号的手,“不用。我这辈子运气不错,需要钱的时候自然会有人送钱来。”
晏东升:“吹牛吧你。说得好像你还有上辈子似的。”
话音刚落,嗡地一声响,钟言的手机收到了一条私信。
钟言解锁查看,眉梢不自觉微微挑起,笑道:“瞧瞧,说来就来了,约我明早面试。”
晏东升一瞧,是通过直播平台发来的消息,当即提高了警惕,“约稿就约稿,干嘛要约人?”
钟言说:“普通客单是不会要求面试的,这是个大单,说不定能一举解决我的燃眉之急。”
晏东升还是不放心,琢磨了一会儿,又觉得钟言本就该是这样,勇者无畏,敢闯敢拼。
还记得第一眼见到钟言的时候,钟言是何等的光彩夺目,那是蜜罐里泡大的富家少爷才会有的从容自信,即便逢上金融危机家道中落了,骨子里的矜贵劲儿也分毫不减。
可惜谈了个不咋地的对象,同居以后烧饭做菜自不必说,就连贴身衣物都是钟言负责洗,学业上也就疏殆了许多。所幸半年前分手了,钟言的生活才又回归正轨。
分手的原因不清楚,钟言是个非常注重隐私的人,晏东升跟他走得这么近也没见过那位神秘嘉宾的面儿。
不过分手挺好的,那人对钟言也不怎么上心。就说大二学期末,钟言拿到了国家奖学金,按颁奖流程需要请一位对自己来说很重要的人上台致贺词。那么光荣的时刻,其他同学都是请家长,钟言却说要请一个朋友。别人不知道,晏东升却是知道的,钟言要请的就是这个捧在心尖儿上的朋友。
钟言有多期待那一天,晏东升全部看在眼里,就连话术稿都是一遍一遍精心修改的。然而到了颁奖那天,那位神秘嘉宾却连个影儿都没有。要不是院领导及时救场,真不知道钟言该有多难堪。
晏东升难以理解,像钟言这样好的人,别人想跟他谈恋爱都得贴牌列队依次等待,怎么舍得整那些幺蛾子。反正要是换成他,吵架都得拿铁锅扇自己。
晏东升想得出了神,钟言便用铅笔敲了下他的头,问他晚上要不要留在这儿吃饭。晏东升没好意思,钟言便也跟着出了门。
晏东升说:“不是明天才面试?”
钟言说:“我要去个地方。”
……
夜幕降临,钟言来到了一幢公寓楼下。
大厅里,前台物业正在打瞌睡,面前摊着一叠复写纸,像是水电费收据。墙上蓝白交错的大理石背景有些违和,因为地面瓷砖更换过,由配套的玉白色改成了深灰色。
半年没来了,这里还跟以前一样。
上达三十三层,电梯门开,映入眼帘的一家婚纱礼服工作室有些陌生,门上挂着的如意娃娃却很眼熟,是钟言从这栋楼搬走时送给前届租户家小孩子的礼物。
输入密码,推开3303号房门,时间仿佛也跟着回到了过去。
这里就是钟言和聂峋同居过的地方。
聂峋,这个名字曾被钟言贴心收藏着,也曾以为可以一直收藏下去,直到这个世界能够容纳同性相恋的人。
然而聂峋这个人,到底是辜负了他。
记得是读大一那年的冬天,两人在洗砚湖边一见如故,坠入爱河,半年之后就搬到了一起,在这栋楼里过起了小日子。
聂峋比钟言大一岁,早早就开始接触家族生意了,隔三差五才会回来住一晚。这里条件比不上豪宅大院,怕委屈了他,钟言就学着洗衣做饭干家务,把所有能承担的都承担了。
都说恋爱容易过日子难,彼此体谅着,两人倒也过得挺幸福。
然而大三那年,两家人知道了儿子是同性恋的事,逼迫他们分手。钟言激烈地反抗了,把父母气得不轻。聂峋却因为顾忌家族名声,再加上父亲患有高血压不能动气,回来的次数开始减少。
直到次年冬天,钟言的父亲出了一场车祸,人没了,哥哥也在事故中失去了双腿,性格变得喜怒无常,钟言深受打击,患上了焦虑症,聂峋才又开始频繁回来。
毕业以后,钟言想要参加工作,聂峋阻止了。然而钟言的病况并没有好转,反而日益严重。所幸捡回来一条流浪狗,收养之后压抑的心情得到了缓解,情况才开始慢慢好转。
好景不长,小狗中毒死了,焦虑症再次恶化。聂峋不希望钟言在生病的时候到处乱走,干脆雇了两名保镖看着钟言。钟言只能在附近三公里之内散步,超出范围保镖就会汇报给聂峋。
天灾人祸无法避免,顺水行舟也是自然规律,钟言自知恨不着聂峋。可人心不是顽石,终究做不到无怨无悔。
父亲去世的时候钟言曾给聂峋打过电话,聂峋没等听完是什么事情就给挂了,因为正在开会。小狗中毒的时候钟言也给聂峋打过电话,但聂峋还是没有陪着他,原因无它,依旧是工作走不开。
没有人能替钟言体会,独自面对死亡是什么样的感受。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细小的失望日积月累,就像一座冰山压在钟言的脊梁骨上。钟言强撑着,直到最后一片雪花的飘落。
二十五周岁生日那天,有人拿着一张照片找到了钟言,跟钟言说自己就是聂峋找了许多年的那个人,而聂峋会跟钟言在一起,全因为钟言长了一张相似的脸。
钟言以为聂峋会否认。
可聂峋说:“人与人之间从相识到莫逆不都得有一个理由么,不管我的初衷是什么,我对你的感情不是假的。”
谁说不是呢,钟言曾经也以为是真的。可要换了正主经历那一切,想必聂峋就没有那么多工作要忙了。
所幸一切早有注定,钟言重生了。这一世,他仍然是那个灵感四溢、挥洒自如、可以恣意勾勒人生版图的钟言。
至于焦虑症的残遗……
医生让他直面问题,解决问题,所以他来了。若非如此,他根本连看都不愿意再多看一眼,这所谓的昔日的爱巢。
钟言余光一扫,阳台洗衣机的拐角好像有个东西闪了一下,用笤帚勾出来一看,竟是曾经作为生日礼物送给聂峋的戒指。
聂峋只戴过两个星期就不戴了,问他为什么不戴,他说太珍贵,要拿回家里好好收藏。
呵,原来只是丢在角落里找不到了。
钟言冷不丁一笑,拿起戒指,狠狠扔向了窗外。
什么焦虑症,什么心结,现在感觉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