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耶入宫了?
苏瑶眼前一亮,破涕为笑,反手握住攥紧她衣袖的那只手,嗓音还残留着些方才的抽抽噎噎。
“六郎,你听到没有,我阿耶回来了!”
慕衍垂眸看着她握住自己的手,几不可查地一颤,白玉似的耳尖上染上点点红。
他点了点头,将视线从他被握住的手上艰难挪开,尽量忽视那手上传来的温热柔软的触感。
却也不曾抽离。
苏瑶丝毫未觉,只顾着欢喜去了。
她想,慕衍一定?是不曾见识过她的阿耶是何等的厉害人物,才没有如她这般生出莫大的信心来。
事实上,紫宸殿里,因着通报苏大将军在外求见,殿内的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韩缜等一帮老臣露出了笑,林家人转瞬间变得惴惴不安,至于墙头草的卫家人,也是多有不自在。
就连一直沉着脸的承熙帝,面色都更难看了几分。
他原本就是打算趁着苏览尚未回京,将此事敲定,却不想苏览竟是回来的如此之快,难免出乎他的意料。
想到苏家尾大不掉,自己却还需仰仗苏览佑护边关,承熙帝凭空生?出些不喜来。
而这不喜,在看见陪同苏览一道入殿的,是他亲手册立的太子之时,达到了顶峰。
“二郎常年抱恙,怎会与苏卿一道来了紫宸殿?”
承熙帝冷着脸质问道。
这疏离的语气让不少?大臣心里泛起嘀咕,偷偷瞟了太子几眼。
可当他们的目光触及到太子身边一身甲胄、面无表情的大将军时,便都讪讪地收了回去。
韩缜倒是猜到几分承熙帝的心结,在心里不屑轻哼,只道是怨不得承熙帝能宠爱林贵妃多年,这般狭隘胸襟,真是同丘之貉。
随即就又开始在心里叹起大桓不幸。
慕珣对承熙帝的不喜恍若未觉。
他温和浅笑地上前行礼,“儿臣是今早得了舅父归京的消息,难免想念,又兼近日用过药,自觉通身爽利不少?,才会出城去迎。”
“恰好舅父要入朝述职,儿臣便一道跟来了,还请阿耶勿怪。”
承熙帝皮笑肉不笑,“原是如此,二郎身子不好,去一旁坐着便好,切莫劳心。”
一国储君,被陛下三?番两次提起他不能操劳,难免让人想到陛下是否生了易储之心。
一时之间,卫家人蠢蠢欲动。
林家人亦是心跳急促,想到六殿下的聪颖,更加势在必得。
慕珣只笑了笑,并未说什么。
苏览上前行过礼,沉声禀告此回出征之事,言辞间中气?十?足,完全不似受过重伤。
事无巨细地禀告完沙场之事,最后才淡淡道,“不过臣以为,此行最大的意外收获,当属从塞外得到了养身的药方,治好太子多年沉疴。今日一早,见太子于城外相候,臣竟一时不敢相认。”
“储君病愈,实乃大恒之幸。”
这是不轻不重地顺着驳回了承熙帝的那几句,又给他留了面子。
承熙帝这会儿也冷静下来。
太子再向着舅家,也是他唯一的嫡子,又无大错,自己方才着实有些过了。
便顺着苏览的话下了台阶。
“二郎今日出城一趟,如此辛劳仍是无恙?如此甚好!”
承熙帝扯了扯唇角,“既然如此,从后日起,你便来朝中一道听政处事。只是,若是累着了,可不许逞强,早些报与朕知。”
慕珣自然是上前谢恩。
再回头,便对上韩缜等人老怀欣慰的目光。
林家看得着急,连忙将旧事重提。
苏览先?是凝神细听,随即迟疑道,“我才回朝,诸事不明,敢问诸位,六殿下如今年岁几何?”
众人哪能记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面面相觑。
连承熙帝也茫然一瞬,他那个儿子,几岁来着,约莫是……
还是慕珣站了出来,道,“六郎生于长平八年六月,年已十?二。”
苏览面无表情道,“既是如此,我那长子苏兼,也不过十?二便入军营,六殿下如斯年岁,又何须妃嫔养母,早便到了自立之时。”
嘶,这可不是。
韩缜等人纷纷捋须附和道,“的确如此,六殿下虽是开蒙完了,这年岁,又哪需要什么养母照应。”
林盛急了,“六殿下情形特殊,在冷宫多年,连字都是最近才识得的,没有人照应哪成!怕是连大将军你官居几品都不知道!”
韩缜给气?笑了,“六殿下天资聪颖,岂是你这种蠢钝俗物能比的!林小子,莫要以己度人!”
两派人乌泱泱地又吵成一团。
小阁楼里,听了内侍传来的话,苏瑶捂着嘴笑出声,“我阿耶当真这般说?”
她早就坐回围炉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拿了签子拨弄炭火,越想越乐。
“六郎你还不曾见过我阿耶,他啊,最是话少?,可每每都能直击要害。”
小女郎笑得欢实,两眼弯弯。
显然是对自己的阿耶孺慕敬佩极了。
慕衍本就有些出神,见状也不自觉地露出个笑,略略颔首。
“不过韩御史的口舌当真厉害!”苏瑶补充了句。
她煞有介事地摇摇头,撑着下巴想,御史台的那群人,就没有一个不伶牙俐齿的,要不,怎么能当得上言官。
紫宸殿里争执半日。
忽然,上首有一人支撑不住,哐当一下,摔倒在地,打断了众人的吵嚷声。
附近几人连忙将摔倒在地的齐王搀扶起来。
齐王宿醉未醒,醉眼朦胧,听得殿里骤然安静,还疑惑问道,“怎么,吵完了?可以下朝了?”
承熙帝本就憋了一肚子的恼气,见他如此做派,当即就发了火。
“胡闹!齐王,你这般醉醺醺来上朝,成何体统!”
“皇兄莫气莫气,气?坏了身子可怎地好!”
齐王俊脸潮红,勾着唇笑,“左右也没什么大事,吵吵嚷嚷的,还不如让我回去看猴戏呢。我那可还酿了冷泉醉等着今日启封,要不,现下皇兄放我回去,我明日就送进宫一坛?”
承熙帝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被这么一打断,众人都觉出些疲乏来,各自派了个领头的,把?说了半天的几句言辞又重复一遍。
齐王噗得笑出声,负着手摇头又晃脑。
插嘴道,“这点子小事也吵这么半天。要我说,各退一步得了,小六记到林贵妃名下,但她那个脾气,得让别人养着。若是后宫没人愿意养,那也好说,我膝下可是空虚的很,偌大的齐王府也养得起个皇子!”
谁也没想到齐王会遽然夺人,这下一殿的人都怔在原地。
这消息一传来,连苏瑶都懵了。
齐王叔这是凑什么热闹?
可转念一想,她又觉得可行。
阿耶都回来了,这事还没有定?下,说明陛下是当真下了狠心,一定?会将慕衍记到林贵妃名下。
既是如此,即使不让林贵妃抚养慕衍,他一定?不会让慕衍留在与林贵妃不睦的姑母这。
若是换了其他妃嫔,除去卫贤妃,她膝下有慕珏,一定?不会再抚养慕衍,其他人想来也不敢跟林贵妃作对,即使不敢欺负慕衍,也不会待他好。
说来说去,齐王叔倒成了最合适的人选。
苏瑶把自己的猜测都说给慕衍听,可后者却慢慢收起唇边的笑。
不紧不慢道,“齐王他……怎会至今仍无子嗣?”
况且,慕衍觉出些古怪来,齐王明明一贯以纵欲饮酒来自污,好减少承熙帝的猜忌,又怎会主动接他这么个烫手山芋。
苏瑶摇摇头,她也不太清楚。
“齐王妃去的早,听说齐王叔后院只养了几个侍妾,连个侧妃都没有,也不知怎地,他似乎没心思续弦,也不在意子嗣。”
小女郎随口一说,就抛诸脑后。
想到这个折中方案能堵住承熙帝和林家的口,慕衍不会被欺辱折磨,不会变成话本里的暴君,她很快又高兴起来。
“齐王叔待我们这些小辈素来是极好的,他又没有子嗣,一定?会好生待你。”
慕衍却不似她一般轻松。
当朝皇子,却被一个形同圈禁的王爷抚养,只怕日后涉足政事时,会平添不少?麻烦。
可看着苏瑶翘起的唇角,他就将话都埋到心底。
小少年半真半假地轻声,“若是我真要去齐王府,想来便要与母后与阿瑶分开了。”
慕衍不动声色摸了摸袖袋,内中有一枚锁匙,是他私下寻人配下的,用来开耳房连通寝居的小门。
还一次都不曾用过。
小少年垂下眼帘,等着她的回答,俊美如玉的脸庞微微绷起,没了平日里的从容淡定。
但苏瑶却没有一点感伤。
这岂不是正合她的心意?
小女郎一想到慕衍就要离开大昭宫,眸子里的笑意都更真切几分。
虽说这些时日,她一直在为慕衍担忧,事事替他出头,护着他时也都是出自真心,但说到底,他跟话本里那个抄了苏家,囚她当玩物的暴君,有着千丝万缕的密切关系。
如若可以,能把他送得远远的,两人各自安好,也算不枉他们相识这一场。
但面上功夫还是要有的。
苏瑶言不由衷,软软糯糯道,“我也舍不得六郎的。”
小女郎抿着唇,竭力克制着,不想喜形于色,可眼角眉梢的那股欢欣之意却是无论如何都压抑不住。
于是,心尖一软的慕衍抬起眼,便将之全然收入眼底。
原本蕴着星星点点笑意的点漆眸子,登时就黯了下来。
小女郎丝毫没有察觉,还在语气?轻快地安慰他。
“齐王叔那离大昭宫又不远,便是你去齐王府,也是要日日去太学读书的。到时常常来看望我与姑母,也不是难事。”
苏瑶此时还不知道,她虽是两世为人,但年岁都不大,又都不是心机深沉之辈,在慕衍面前,几乎相当于是把心思都写在了脸上。
比之价值千金的琉璃盏,都要更澄澈透明。
小少年眉心微起折痕,又很快消失不见。
他攥紧了十?指,指节微微作响,什么都没说。
苏瑶实在是高兴得过了头。
本是压抑了数日的坏事,竟有了意料之外的好结果。
连慕衍后来一直静默不言的异样都不曾察觉。
等紫宸殿传来了尘埃落定的消息,两人一道出小阁楼,回去凤仪宫。
苏瑶这才发觉慕衍有些不对。
原本积压在心里的大石落下,小女郎的脚步轻快,初初积下的干净薄雪上很快就落下一个又一个连续不断的印记。
可再一回头,她就对上少?年的眼眸。
平静无波,波澜不起,乌黑深邃。
慕衍冷着脸,面上一丝笑意也无。
如此一来,竟是有几分话本里喜怒不定?的暴君的影子。
苏瑶呼吸一窒,脊背上的汗毛根根炸起,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眼神里写?满警惕。
可下一瞬,她就撞到了道边欹斜横出的梅枝上,当即就被缠住了不少?青丝。
小女郎疼得倒抽口气,颤巍巍地伸手去摸,却被慕衍眼疾手快拦下。
“莫动,小心扯痛了。”
小少年敛着眉眼,伸手轻轻将几缕青丝自发间珠玉和梅枝的缠绕里拨开,小心翼翼的,生?怕碰疼了她。
“只是缠到了珠花上,不碍事。”
他的声线还是温和的,如往常一样悦耳好听,让苏瑶心里微松。
许是方才自己看差了?
她瞥了瞥已经黯沉下来的天色,再看看不远处的几个宫人,有些后悔没将月枝她们带来。
若是月枝她们在,一定?早就提起了光线明亮的琉璃灯,她也就不会撞到梅枝上了。
正胡思乱想着,那几缕青丝已经被慕衍解救出来。
苏瑶冲着他弯弯唇,算是谢过了。
这般,完全又不似厌恶他的模样,慕衍心念微动,面上失去的血色又渐渐恢复几分。
等回了凤仪宫,去跟姑母说过此事,苏瑶倏地发觉流霜没了人影。
问起时,月枝说她是在后.庭花圃里。
“您不是说要留着后.庭的雪,好叫人来堆雪景看么?清早便来了工匠,说是郑郎君寻来的,堆了不少?有意思的物事呢。”
郑郎君,郑培?
那不就是慕衍叫人来堆的。
苏瑶想起上次自己故意使坏,拿雪团砸慕衍时,被郑培拎住的那个小内侍,他的确说的是她想看雪景。
不过是随口的一句话而已,没想到慕衍居然记了下来,那方才怎么不告诉她?
小女郎心里涌上些莫名滋味,有隐秘的惊喜,不舍,有疑惑,亦或是还有些别的什么。
“那我们也去看看?”
苏瑶站起身,便要往花圃去,月枝连忙抱起斗篷追来替她披上,又提着灯在前引路。
苏皇后向来宽待宫人,这会儿又晚了,不少?年纪小的宫人做完手头的事,在花圃里兴致勃勃地议论那些雕琢出的物件。
见着苏瑶来了,也只是恭敬行礼,并不怕这位好说话的小县主责怪她们什么。
苏瑶打眼望去,发觉还真有不少?花样。
憨态可掬的小兔子,威风凛凛的小老虎,甚至还有雕琢成宫灯模样,内中放了烛台的。
虽说是工匠赶制出来的,并非十?足的精细,但依着慕衍如今的地位,已经是他能寻来最好的了。
苏瑶摸了摸凉冰冰的兔子耳朵,唇角便翘了起来。
真好,她想。
日后慕衍去了齐王府,他就不会变成话本里的暴君。再加上太子阿兄、韩御史的照应提点,他一定?会长成个正直君子。
没有苏家被抄,他也不会把?她囚到昭阳殿里去……
一切都会与话本所说的不同。
苏瑶想,或许她也可以试着,将慕衍当个可靠的兄长对待,便如太子阿兄一般。
她沉浸在思绪里,轻轻抚着雪兔的耳朵,不知不觉间,细细的手指被冻得白里透红,被烛火照得分明。
月枝瞧着揪心,便强自将她的手收回到暖炉上。
“县主,看也看过了,夜间天寒,您还是早些回去,免得着凉了。”
苏瑶忽而一笑,澄澈杏眸里像是汪着两弯小月亮,天真又柔和。
她转身回后殿去。
不远处,回廊上,清瘦修长的小少年慢慢自灯火廊柱的阴影里步出。
摇摇晃晃的灯影让他的面色忽明忽暗。
而他的视线,始终落在那个离开的娇小身影上,迟迟不曾收回。
作者有话要说:苏瑶:我舍不得你(才怪!)
慕衍:……(小骗子)
苏瑶:你可以当我兄长!(轻松猫猫脸)
慕衍:……我拒绝(虽然不知道哪里不对,但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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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与剧情无关,小天使们可自行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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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版文案!超级超级深情的,跪求小天使们给个眼神~呜呜呜~下一本就写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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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嫣前世死得凄惨。
被青梅竹马的未婚夫裴三郎亲手推进乱军之中。
昔日的金陵第一美人,清河崔家的娇纵贵女,云鬓花颜,殊色无双,竟落得个金钗委地无人收的凄惨下场。
再一睁眼,崔嫣发现自己重生回了四年前。
只是,这一世却同前世大不同。
她如今不仅嫁了人,连孩子都有了!
嫁的也不是狼心狗肺的裴三郎,竟是个谦谦如玉,眉眼温润的无双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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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团子也奶声奶气地跟着欢快喊道:“阿耶!”
姜斐心弦一颤,垂眸应下,转身就将书房里,斟酌了好几夜才勉强写下的和离书撕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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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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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从未后悔。
——重生一世,崔嫣原本只想和便宜夫君搭伙过日子,却没料到姜斐将一整颗真心都捧给了她。
她后来才知道,原来自己竟是他上辈子夜夜辗转不得眠时的求不得,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