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快步走过去,把妇人扶起。
凉晴动作迅速地掐人中,让成轲拿绢帕去沾些水,擦拭了妇人的脸面之后敷在额头上。
妇人没大碍,被凉晴一番救治之后便转醒过来。
眯愣一会儿就恢复了精神,向三人千恩万谢地道谢。
“多谢三位好人,要不是你们搭救,我怕是要没得救了。”
“不用谢。”凉晴说,“你只是劳累过度,即便没遇见我们,旁人也能随手救醒你。
妇人叹了口气:“你们看,这村子里这么冷清,哪还有闲人能恰好路过救下我。”
村子里的境况的确像妇人说的这般,他们走了良久,除了村口见的那几个孩子,当真没再看见几个人。
成轲皱着剑眉:“你们村的人呢,男人都死绝了吗?让妇人背这么大筐子。”
他说话直言直语,却话粗理不粗。
凉晴和沈昭其实心里也有责备之意,因此也不制止成轲。
妇人听了这话,像被戳到了伤心事,垂着头沉默不语。
凉、沈二人能猜到大致原因。
男子在哪?当然都沉迷于考科举,无暇分身。
“几位救了我,到家里喝口凉茶吧。”妇人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说,半是转移话题,半是想表达谢意,“只是家里简陋,几位贵人别见怪。”
沈昭道:“怎会,有劳了。”
三人随妇人去了家里,屋子里预想之中的家徒四壁,院子倒是晾晒着新收成的谷物,估计是来年一年的口粮。
“娃在村口读书呢,他爹在后院念书,就不出来待客了,贵人见谅。”妇人边把竹筐卸下,将筐里的未脱壳的谷物晾晒,边张罗着给几人倒水喝,“来,这边坐。”
沈昭随手搓捻着几束稻谷:“今年收成还好吗?”
“好啥啊。”妇人道,“我们村东头的地都荒了一大片了,娃他爹兄弟几个都要考乡试,田里的活都靠我们妯娌几个,可没个男人哪行啊,重活干不了,一到春种秋收时就忙不过来。”
春种秋收,那可是连乡下学校都放假的时候。
凉晴上小学时,被爸妈送到乡下爷爷家上过一年学,那时候她就惊奇地发现,乡下学校除了寒暑假,竟然还有秋忙假和春忙假,比城里学校足足多了两个周假。
后来她才知道,秋忙和春忙假是让老师和学生回家忙农活儿的,别看学生都不大,在田里干起活来可卖力了,大人看了都有干劲。
可眼下科举当道,竞争比现代的考试竞争大多了,竟是连秋收时节都不能抽空帮忙。
妇人张罗完,也不闲着,拎了张破布垫子出来,坐在院里里搓稻壳,把脱了壳的谷子放在另一边继续晒。
沈昭二十多年来都在和科举打交道,小时候考科举,中状元后管科举,他是见过不少极端事例的。
像薛村这种连饭都吃不饱、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仍一门心思考科举的情况,虽不多,但也不算罕见。
凉晴没经历过那么多,有些不能理解,问:“难道饿着肚子也非要科考吗?”
妇人也很无奈,给她举了个活生生的例子。
“先前隔壁二柱他爹,念书念了几年,家里揭不开锅,万般无奈之下放弃了,重新拿起锄头到田里干活。人在田里,心思却在书本上,该插秧苗的地方被他种成了西瓜苗,结果全淹死了。”
“这还是轻的,前段时间,拿着镰刀去割稻子,稻谷没割下几棵,先把脚脖子给割伤了,现在脚上还绑着绷带。你们说他在想啥啊,还不是在想正阳县今年乡试中了不少举人,他读过书、耗过力,就回不去了。”
凉晴听得直皱眉,却逐渐懂了这种心态。
妇人手上干活麻利,一点不像刚昏迷过的人:“都说女人也顶半边天,咱们干活一点都不比男人差,就是有些忙不过来,你说这稻谷,一把一把搓,放在石磨上磨,多耗神啊。”
凉晴走到一架石磨前,笨重的磨盘目测有几十斤重,她用力推了下木把手,竟然没推动。
妇人心态也挺乐观,笑着对凉晴说:“姑娘,你推不动,这玩意儿沉。”
“是挺沉。”凉晴说,“你们再倒上稻谷,更沉。”
妇人笑了笑,算是默认。
时辰已经过了正午,眼看人家家里口粮也不多。
沈昭适时提出:“我们该离开了,就不叨扰夫人了。”
凉晴和成轲知道沈昭的意思,跟着起身,准备辞去。
妇人确实因为家里粮食不多,实在招待不了这么多人,这才迟迟没说留客。
见几位客人都是通情达理之人,还救了自己,愧疚不已道:“贵人等年节再来,年节家里会有余粮,一定款待周到。”
沈昭言辞周全地道了谢,三人同行离开。
驾上马车,一路返回。
凉晴却在马车内陷入了沉思,薛村的境况太过糟糕,老人外出讨钱,小孩想念书却无人教,妇人承担了大部分活计,田地荒芜、生计难持。
文朝大兴科举,究竟是功劳,还是功大于过。
沈昭看出凉晴在想什么,说道:“源头在科举,罪过却不在科举。”
是了,连沈昭一个当代人都能确信科举考试的优势,凉晴一个目光跨越千年的人怎么会看不明白。
即便现世对科举制度存在诸多批判,毋庸置疑,科举仍是古代最大的发明之一,甚至有学者提出科举考试是中国第五大发明。
“罪过在于,薛村的实际情况与科举考试制度没有兼容起来,导致全村受科举文化冲击严重,直接溃不成军。”凉晴分析道。
“是,你说的不错。”沈昭赞赏道,“但是要寻找兼容之法,怕是不易。”
这个时代下不易,若是放在现代社会,必定难度不大。
据凉晴所知,当今社会乡村中,农民外出务工的不在少数,时不时就会出现“农民工在都市”的词条,家里的田地却不像薛村一样荒了下去,有的一家人甚至只留老人在家看管,粮食依旧打得满仓满囤。
原因何在?
无他,田野机械化罢了。
前些年,那时人们不富裕,除了种植稻谷、小麦这些主要粮食庄稼外,还会额外留出空地,种植棉花、西瓜等一些价贵的作物,挣钱以贴补家用。
这些年,人们生活逐渐富裕,乡村流行种植“懒庄稼”,收种都有机械规模化操作,省时省力省事,不用费力就能五谷丰登。
凉晴想了下刚才在薛村田里看到的作物,稻谷占了大部分区域,这不恰好就是现代人所喜爱的“懒庄稼”么?
若是能有些机械化的东西,帮村民收割稻谷,那薛村的难题将迎刃而解。
只是……高效率的机械,要去哪找。
凉晴倒是懂一些原理,但从没上手操作过,不知道能不能捣鼓出这些东西,怕是难度挺大。
沈昭见她一会冥思、一会皱眉,像是有了些眉目,便问:“想到了?”
凉晴犹豫了下,还是摇摇头:“暂时没有。”
她不确定,不习惯先说。
返回书院,凉晴说:“我想尝试做件事,这两天都不出门了。”
沈昭问:“需要帮忙吗?”
凉晴不跟他矫情,有困难直说:“要,我暂时需要一把带精准刻度的尺子,后续还需要木料、锯子等工具。”
“你这是要做木匠啊。”沈昭笑道,“带精准刻度的尺子好说,我那就有,至于木匠用的材料……”
他想了想,还真想到一人来:“方庐,方庐的父亲就是位木匠。”
凉晴点头,又跟沈昭交代了些细节,便径直回了小院。
她在桌上铺开一张纸,拿镇石压平了,削出一块极尖细的墨锭,把长短不一的木筷一端固定在一起,另一端分开,做成一支简易的圆规……
等一切准备工作做完,沈昭刚好带着尺子过来。
“你这是……”沈昭看到一桌玩意诧异坏了,“这是要做什么?”
“试着设计一样东西。”凉晴说完,又觉得这东西不算自己设计,只是仿造,又改口说,“试着模仿一样东西。”
不管是设计还是模仿,这都有点厉害啊。
凉晴接过尺子,就开始在纸上标着写写画画起来。
沈昭看得稀奇,凉晴画的东西,必定不是写意的山水人物画,虽然一笔一画都落得尽实,但也不像写实派的风格。
待到凉晴画得初具规模,他才远观出竟然像是将某样东西的透视。
“古有公输般为楚造云梯,今有凉晴为薛村设计好物件。”沈公子啧啧称奇道,“当年班输和墨翟工匠出身,所造之物名极一时,怕是也比不上凉姑娘今日所画。”
这话吹得没边。
班输极其精通木匠工艺,造出的东西涵盖生活和农业的方方面面,据说他做的木鸟,能在天上飞着送信,跟真鸟无异;而另一位大师墨翟,则精通机关之术,擅长制作守城器械,总之皆是名噪一时的人。
凉晴画的这个物件,的确是集现代社会交叉学科的智慧结晶,形式上比起班输、墨翟所造,也不逞多让。
但说到底不是她自己的所有权,这话听起来还真是汗颜。
她真心实意道:“那可真是班门弄斧了。”
跟班输比工匠技艺,可不就是班门弄斧么。
凉晴果真在房间里捣鼓了两日之久。
她把一些目前这个时代实现不了的细节做了修改,例如原本需要链条带动的地方换成齿轮,需要焊接和串钉的地方改成古代木制技艺中的铆钉结构,经过修改后的草图,基本上能在这个时代制造出来。
沈公子则化身工程师助理,一到饭点准时送饭,平时端茶送水,递个尺子、削支笔,就差揉腿捶背了。
“大功告成。”沈昭看着凉晴的最终作品,笑道,“等下午收假,方庐来了,就让他折回去收拾先生用的东西。”
凉晴擦拭这额上的细汗,露出一个满意的浅笑。
可谁知,下午没等来方庐,一直等到晚上,才有人慌忙来报。
“方兄弟来不了了,他家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