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的课业对先生来说,确实算不上繁忙。
忙的是学生,又不是先生。
凉晴翻着一卷书想。
忙的是考科举的学生,又不是已经考上状元的学生。
沈昭端着一杯茶,也在想。
恰巧这日赶上月假。
学都书院采用的是住宿制,平日里学生住斋舍,一个月才能回家探望一次。
即便是这样,大多学生也会选择不离开书院,抓住这两日的探亲假捧着书本苦读。
但是像方庐这等学生,定是不会老老实实待在书院的。
月假开始的第一刻,人就跑得没影了。
叶境则完全相反,月假开始第一刻,人也跑没影了。
钻哪个角落里苦读去了,甚至会带上一两天的口粮和水,不到必要之时不会出来。
连被方庐整治过的马峥也不见了踪影,他在书院丢人丢大发了,一时不想见任何人,更不敢惹任何事。
其余人各忙各的,可把沈昭闲坏了。
在自家小院里坐不住,溜达来溜达去。
成轲被他晃得头晕,无奈道:“公子,我陪你去城里转转?”
谁知沈公子还不乐意:“俩大男人有什么可逛的。”
成轲瞠目结舌,合着他以前陪公子逛时,不是个男人?
那么多戏院、名楼逛出来的交情都喂狗了!
哦,还是他千里迢迢一路陪公子从京城到了这正阳县的。
沈公子这个差出的,甚是悠闲。
他在院子里溜达到第二十五圈时,院门被扣响了。
抬头看去,竟然是凉晴。
沈昭眼睛一亮,拱手行礼:“先生。”
凉晴迈进院子:“月假期间,就不用这么称呼了吧?”
沈昭笑着应了,问凉晴来有何事。
凉晴斟酌了下,问:“你今天有课业要做吗?”
沈昭摇头:“没有啊,课业我不是一般当堂就做完了么。”
三元及第的状元就是有底气,大话说出来一点都不虚。
“那你今日有别的事吗?”凉姑娘又问。
沈昭好奇地看着她,笑道:“有话就直说,什么时候学会吞吞吐吐了。”
还真不怪凉晴别扭,她这人独来独往惯了,有事不喜欢麻烦旁人,麻烦别人一次就觉得不好意思,张不开口。
她效率高,批阅完学生们的课业,日头还没从东边挪到头顶,实在闲的没事做,便想出门溜达。
思来想去,这正阳城比较熟悉的,就属沈昭这个万精油了,于是便想请沈昭带她到处转转。
用沈公子这种风雅文人的话来说,叫:“邀君同游。”
“邀……什么?”沈昭头一次听凉晴这么拽文着说话,竟没适应过来。
入乡随俗,没毛病
凉晴又重复一遍:“同游。”
沈昭听得直乐,拱手道谢:“幸甚幸甚,不知凉姑娘想去哪里游玩?”
凉晴想了想:“正阳城里有热闹的地方吗?”
沈昭奇道:“你竟然也会往热闹的地方凑了。”
凉晴以前的确不喜欢凑热闹,大约是环境造就性格,她发现自己挺喜欢尘世烟火气。
“以前只觉得人多嘈杂,现在却想多看些人间杂事,怪有意思。”
沈昭听着凉晴说话,脑子里已经在思索正阳城附近好玩的地方。
突然,他想到一处:“城西的故事巷,听说过吧?”
凉晴还真没听说过,除了沈昭和凉绥带她去的几个地方,她对正阳县很陌生。
“没有。”
沈昭耐心十足地解释:“这正阳县啊,除了科举有名,号称科举之乡,其次最出名的便是这故事巷了。”
凉晴若是放到现代,估计也是个旅游小白,这些名胜、名玩、名吃,她压根就不关注。
亏得沈公子跟她恰好相反,她找沈昭,那是找对人了。
“故事巷。”凉晴顾名思义,“讲故事说评书的地方吗?”
“哪能啊。”
沈昭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架势,解释道:“若单是讲故事说评书,这天底下多得是出名的说书先生,还轮不到小小正阳县。这个故事巷啊,只要你有故事,便人人去得,里面每个牌坊或摊位里,都是一段或离奇、或好玩、或感天动地的故事。”
沈公子这张嘴能说会道,绝对适合打广告。
凉晴被他勾起兴趣,拍板道:“那我们就去这里。”
沈昭爽快道:“走!”
听得成轲一愣一愣的。
什么俩大男人有什么好逛的,他算明白了,公子就是嫌弃他,想跟凉姑娘一起玩。
被成轲埋怨的目光射成筛子的沈公子,丝毫没留意到属下的幽怨,收拾停当后就要带着凉晴出门。
还不如一个外人有良心。
凉晴指了指成轲:“他不去吗?”
成轲直起腰板,坐姿端正的像条等主人带着出门的威武哈士奇。
然,沈昭看了哈士奇一眼,无情道:“他不去。”
成轲:“……”
哈士奇蔫了。
城西的故事巷,说起来还有一段来源。
据说很多年前,一座不知名的仙山上住着个仙师,仙师仙风道骨,收了好几个关门弟子。
师徒几人在山上修炼打坐,日子过得清静安逸,不知不觉人间已越千百年。
有一年,人间朝代更替,新皇是个暴君,在其位不谋其职,整日里饮酒作乐,不理朝政,百姓赋税严重,收成却一年不如一年,最后到了路有饿殍的地步。
仙师窥得人间这般景象,悲从中来,不忍见百姓遭难,便带着几位弟子下山,誓要推翻新皇,拯救黎民于水火之中。
大约是天命使然,这一朝的百姓合该有着颠沛流离的命数。
仙师和弟子们逆天改命,遭到反噬,个个下场凄惨,或病逝在救助瘟疫的人群中,或战死在无休止的战争中……最后整个师门竟是只剩仙师一人幸存。
仙师眼看徒儿们一个个离去,悲愤交加,动了大怒,将千百年的修为尽数散去,换来皇城一场大火。
大火在皇城烧了三天三夜,皇族无人生还,昏庸无能的皇帝被烧死在逃往路上,头颅不知被谁挂在城门,被火烧得面目全非,只有一双眼睁得老大。
人间又一次改朝换代,新皇治国有道,五年不到,全国上下海清河晏,百姓安居乐业。
只有仙师在盛世中垂泪,哀痛弟子们。
“仙师散尽修为后,却成了一介凡人,据说便是落脚在了正阳县。”沈昭娓娓讲道。
凉晴听得入迷:“正阳县的乡民为了纪念这位拯救天下的仙师,便在此建立了故事巷?”
沈昭点点头:“正是。仙师不甘弟子们悄无声息的死去,便收集了弟子们生前的物件,为每一位路过的人讲述弟子们的生平,一直讲到垂垂老矣,身死灯灭。”
凉晴无声叹息,哪怕知道传说当不得真,仙师怕是世人读杜撰,还是忍不住默默感慨。
“故事巷里的每样物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经历,故事巷也因此名气越来越大,吸引全国有故事的人到此,或讲故事,或听故事。”沈昭叹道,“也算是天下离奇、悲喜事的聚集地了。”
凉晴这种情绪不丰富的理工科生都不禁感叹,街上形形色色的人,却看不透他的背后经历过什么悲喜,平平无奇的物件上面,时间的纵轴上不知累积了多少波折。
正是有了这些故事,才让原本平淡的生命活泛起来,才让无生命的物死物有了生命。
俩人走了不短的路,已经进入城西地界。
沈昭遥遥一指:“呐,前面就是了。”
一条十分有年代感的窄巷出现在凉晴眼前。
与正阳县其他地方的风格不同,这条巷子才约三五米宽,两边没有开门迎客的商户,而是由历史痕迹斑驳的青石堆砌而成,有些青石上长满了青苔,有的却被抚摸出了包浆。
说是巷子,规模却比普通的巷子大些。
主巷里有不少延伸出去的小路,往里走是人们摆放物件的牌坊和摊位。
或许是环境使然,凉晴总觉得这里每件物品,她都能脑补出一场荡气回肠的大戏。
沈昭与她并肩穿梭在巷子中,巷子中的人或对着某件物件沉默不语,或低声讲述这某件过往,人来人往却也不见嘈杂。
竟又多了分神秘。
“倒也不是每件东西、每个人都故事性十足。”他担心这丫头被自己洗脑了,缓和道,“也有不少滥竽充数的,新物件也敢往里放。”
凉晴问:“能听别人讲故事吗?”
沈昭答:“当然能。”
来故事巷就是听故事的。
凉晴环顾前后,将入眼的东西和人打量一遍,最后挑中了巷子口的一位老人。
她指了指道:“他吧。”
沈昭走到老人面前,掏出三枚铜钱,在老人面前摆成三角。
不是说听故事要收钱,这是故事巷的规矩,代表:我要听你的故事。
老人收了三枚铜钱,抬眼看了姑娘和公子一眼。
清了清浑浊的嗓子:“两位娃,老身的故事不好听。”
沈昭:“我们姑娘选的您,您说,我们听着便是。”
老人手里磋磨着三枚铜钱,未语泪先流:“实在对不住,老身来这里,不是为讲故事,就是为了几个铜板。”
“这儿比乞丐讨饭的地儿容易讨钱,老身我是被逼无奈出来讨钱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