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兴德是在镇子外的老树下被找到的。
井绳结成死结搭上树桠,下面摞了石头,就差把头伸进去。
几个力气大的年轻小伙把人制止住。
上了岁数的老人儿也被惊动了,数落他:“你有几条命够折腾,小豆芽和她娘你不管啦?”
胡兴德先是愣,丢了魂儿似的任人从石头上拽下来,听到“小豆芽”,才讷讷地动了动眼珠子,疲倦的目光扫过众人,良久,像抽出最后一口气般颓坐在地上,单手盖住了通红的眼。
和豆芽儿娘的歇斯底里不同,胡兴德只在手缝里溢出些潮意。
他手支着眼眶,整个人佝偻在地上,像被生计、科考、功名一同压弯了腰,磋磨得不成人样。
凉晴站在人群中,沉默无言。
若说刚才在小豆芽家,目睹豆芽儿娘寻死腻活,她尚且能抢回她的命;现在面对胡兴德,她觉得无能为力。
她偏开头,不想去看。
沈昭负手立在不远处,目光没有完全聚焦在胡兴德身上,看起来所有所思,不知道在想什么。
胡兴德到底是个男人,在这众目睽睽下掉眼泪,也觉得丢人。
他使劲搓了搓脸,让表情看起来不那么僵,然后起身往人群外走去。
看这样子,夫妻俩的死志都已去得差不多,接下来应该不会再来一出灌煤油和上吊的事。
老人让大家伙该回家回家,别总是凑热闹。
其实是让胡兴德免得面对这么多人。
人陆陆续续地散了,凉晴也正要离去,却看见沈昭朝胡兴德离开的方向去了。
她叫了声:“沈昭?”
沈昭顿住脚步,回头看她。
凉晴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猜他大概有话要对胡兴德说,大约还是科考方面的话。胡兴德刚被救下,这个时候实在不宜再受刺激。
但她莫名觉得沈昭应该不会不懂这个道理,他做事似乎比自己要周全。
于是,把人叫住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沈昭见她不说话,便招招手,轻声道:“你也来。”
凉晴犹豫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胡兴德没有立刻回家,去了他平时念书的小木屋。
乡下人不去书院的通常会找个僻静的地方,早起晚归,远比在家待得时间长。
胡兴德早年在木屋读书,豆芽儿娘那时还很支持他,一天三顿往这里送饭,他有时候看书到深夜,豆芽儿娘就往这送衣送被,怕他冻着。
他一考数十年,在木屋里度过的时间比在家里还多。
沈昭的确是来找胡兴德的。
木屋没插门,他和凉晴直接进去。
里面陈设依旧简朴,最引人注目的便是角落里摞得厚厚几打纸张。
胡兴德坐在窗前发呆,窗外的春去秋来,他看了十年。
沈昭倒了杯水,放在胡兴德面前。
胡兴德嗓子干涩,却不想喝,读书人的礼节刻在骨子里,他勉强道:“多谢。你看着眼生。”
沈昭说:“外乡的。”
胡兴德:“怪不得。”
沈昭跟凉晴对视一眼,胡兴德没有想象中的脆弱,愿意主动开口是好事。
起码交谈起来不用太收着。
“一般人心灰意冷,总会不愿意再看到相关事物,以免触景伤情。”沈昭慢慢道,“你却愿意再次回到这里,可见心态甚佳。”
胡兴德苦涩一笑,他要是心态佳就好了,他要是心态佳就不会寻死,就不会考了这么多年依旧是个落魄书生,差点家破人亡。
沈昭这话就是在引导他。
人在斗志昂扬时第一次落榜,可能会极度失望。
第二次,自我怀疑。
第三次,逐渐麻木。
……
胡兴德十年科考,为什么偏偏在这次考试落榜后发疯,想到去死?
沈昭不是没见过六旬老翁还在坚持参加科考,各个年龄段的人他都见过不少,即便每个人受打击后抗压能力不同、心态不同,胡兴德这么异常的举动也让他嗅出了些不同寻常。
或许另有隐情。
“可有难言之隐?”沈昭依旧引导着。
凉晴此刻也看出来了,事情原委怕不但是“落榜崩溃”这么简单。
她也道:“胡叔。”
胡兴德叹息了片刻,到底是被这声“胡叔”软了心肠,他从木凳上站起身,走到墙角处抽出一张写满文章的黄草纸,递给沈昭。
沈昭接过来看,吃了一惊。
草纸上写的正是今年正阳县乡试题目中,进士科时务策试题的答案。
而落款时间,竟是乡试的前一天。
“这……”
沈昭思绪如飞,这若不是泄题,便是押中了题。
科举考试和如今的高考、公务员考都不同,前者出题范围广,试题变化大,没有专业的先生分析,一道时务策可能从农考到商、从商考到士,随便一处现象,都能演变成试题,极不好压中。
沈昭最清楚这点,因此看到胡兴德的答案,才会如此惊讶。
“不是泄题。”胡兴德说,“是我押中了题。”
凉晴自然也知道科举考试压中题的难度,吃惊道:“押中了题?”
“正是。”胡兴德感叹,“我考试多年,也逐渐考出了些心得和经验。这次乡试之前,我每日都会给自己试着出题,思索考官会出什么样的题,我就写什么题。”
“万万没想到,竟然真让我蒙中了,虽然跟乡试题不是一模一样,可我写的策论是可以直接照搬的。”
胡兴德表情复杂,不知道是哭是笑,该喜还是该悲:“你们不知道我看到试题时的心情,我想给老天爷磕头啊!”
凉晴能理解那种心情,可既然答案都是提前构思好的,怎么会榜上无名?
沈昭也奇怪。
胡兴德看着他俩:“你们想问我为什么落榜?我也想知道啊。”
“你们说是不是老天爷捉弄我,给了我这么大条康庄大道,走上去才知道路上全是荆棘。”
他说着逐渐激动起来:“你们告诉我,我为什么没中!是不是考官阅卷有问题?还是我这辈子就没有考上的命!”
“既然如此,我为何还要再考,等我成了白发老头,还是不中!你们说我该不该死,你们给我一个活着的理由啊!”
凉晴微皱着眉,如果一个没有真才实学的人落榜,可能只是不痛不痒地失望一瞬,而一个有真才实学,有强烈欲望,甚至有运气加持的人落榜,那感觉的确痛不欲生。
她不是个会说安慰话的人,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回去的路上,凉晴仍在想胡兴德的那张试卷,难不成真是阅卷出了问题,或是得罪了什么人?
沈昭见她眉心微蹙,大约猜到在想什么,解释道:“科举考试的阅卷有时的确会出现纰漏,这种情况不多见。若说胡兴德得罪谁,遭了报复的话,像正阳县乡试这种级别的考试,审阅试卷的考官一般有三到五位,且是糊名制,再看胡兴德的家境,他能得罪什么样有钱有势的人,才能收买这些考官。”
凉晴虽不知沈昭的身份,从他一直表现出来的行为来看,定是对科举知之甚多。
这一番话几乎推翻了她的猜测。
但推测只是推测,不是绝对,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沈昭之前跟陈丰说凉晴有种“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似乎还真说得不错。
这事,凉晴决定要替胡兴德弄清原委。
“你想怎么做?”沈昭问。
凉晴说:“查试卷。”
沈昭顿了下:“此次正阳县乡试算是已经告一段落,试卷已经全部封存起来,恐怕不好再开。”
凉晴垂了垂眸:“不好再开……那就是能开。”
早就该知道这女子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沈昭不置可否,并不反驳。
此时天色尚早,凉晴又是个行动派,当即决定再走一趟正阳县衙。
这事要办成,还得指望陈县令,好在陈县令不是个不讲情理的。
沈昭正好一道回去:“走时匆忙,便不向令尊令堂和凉绥兄弟辞别了,改日再来登门致歉。”
他礼数周全,反倒是让凉晴生出一股待客不周之感。
明明是请人家来致谢的,饭菜没用完就出了变故不说,还让人目睹了这么一场悲剧,这要是忌讳的人,怕是要心生不满。
偏他不计较,还一点脾气没有的先行致歉。
凉晴说:“这次招待不周,下次再让我哥给你写请帖。”
沈昭来者不拒,笑道:“好。”
同行路上,沈昭问凉晴:“乡试试卷都存在贡院的试卷阁,你打算怎么进去?”
凉晴有打算:“找陈县令帮忙。”
沈昭点点头,逗她道:“需不需要在下跟陈……跟我舅说一声。”
凉晴偏头看他:“你想因公徇私?”
沈昭笑道:“怕是我这个外甥的面子不够大,这事还是得仰仗凉姑娘。”
凉晴其实也没多大把握:“陈县令看起来是个好官,我把事情原委跟他讲明白,他应该会让我进去看。”
沈昭试着逼她一把:“要是依旧不让呢?”
凉晴想了会儿:“实在没办法的话,我可以答应他去书院教书。”
沈昭愣了下,他话里话外套话,其实就是在等这个答案,没想到凉晴真的愿意做出牺牲。
他心里好笑,以后谁再一副“这姑娘一看就冷漠”的架势,他第一个不愿意。
沈昭低声自言自语:“那倒也不用。”
凉晴又一次来到县衙,驻足在大木门前等通传。
县衙的衙役都认得她,又见沈昭跟着,丝毫没有为难摆架子,快速进去禀报陈县令了。
片刻后,她就被带到了内院,在偏房等待。
身份特殊的沈公子没有乱七八糟的流程规矩,这会儿已经在内阁见到了陈丰。
“陈大人。”沈昭进门喊人,直言道,“贡院试卷阁的门能否开下。”
陈丰以为乡试出了什么差错,忙从软椅上起身,喉咙里呛了半口茶,边咳边问:“为何突然要开试卷阁的门啊?”
沈昭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灌了半杯道:“有个考生的试卷疑似批阅有误。”
陈丰听了稍稍安心了些,细问道:“出了何事?”
沈昭把镇子上发生的事大略说了下。
“自隋帝创立科举制,科举一途确实造福了不少人,为国家选拔了一批批栋梁之才。”沈昭道,“然,科举不管形式、规则还是考试内容上都存在很大问题。”
他朝京城的方向遥遥拱手:“皇上这次命我来,为的就是找到问题所在,从根源上彻底解决弊端。”
他半真半假地连皇上都搬出来用了,陈丰哪敢再说半个“不”字,况且陈丰本身也觉得胡氏的事蹊跷,确实有必要查。
陈丰试着问:“那凉姑娘来此也是为了这事?”
沈昭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正是,一会凉姑娘可能还要再讲一遍,陈大人别嫌烦哦。”
陈丰:“……”
沈昭:“也别向她透漏您已知晓此事。”
陈丰:“……”
一大把年纪还得配合年轻人演戏。
陈丰理正衣衫:“那我先去偏房听听凉姑娘怎么说。”
沈昭:“嗯嗯。”
陈丰抬脚往外走,沈公子在后面补充:“大人别答应太快,不然显得您太过好说话。”
陈大人无奈的“诶”了声。
后面的人难得没眼色,还孜孜不倦地交代:“也别拿去书院教学的事威胁她。”
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陈大人:“……”
啥话都让你说了!
凉晴得到陈县令许可,带着钥匙来到贡院。
沈昭已经等在门口,装出一副啥事都没参与的模样,见凉晴来便笑道:“我就知道凉姑娘能说动陈大人。”
凉晴打开铜锁:“我觉得陈县令人挺好。”
沈公子点头,表示十分赞同。
顺利进入试卷阁,文帝二十五年正阳县乡试的试卷整整齐齐封在试卷袋里,毫不费力就找到了胡兴德的试卷。
抽出一看,两人对视一眼,皆是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