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晴不太想请,谁知道姓沈的是不是还要絮叨当先生的事。
凉绥说:“古人云‘礼多人不怪’,咱不请是咱们失礼,请了他不来,那是他的选择。”
凉晴觉得读书人说的挺有道理。
忙乱的事总算告一段落,兄妹俩踏踏实实睡了一顿好觉。
第二日,凉父没跑生意,在院落里垒起了露天灶台,架起了口大锅;凉母杀鸡洗菜,准备明日的食材。
凉晴不是第一次穿小围裙了,在娘的吩咐下,去厨屋烧些开水备用。
高等教育出来的人连烧个火也要讲究科学,柴在灶台里架得刚刚好,氧气充足火烧得很旺,水快开时改用小火。
连凉母见了都直犯嘀咕:傻丫头烧火还挺省柴。
凉绥则在屋里写请帖,同乡人就算了,喊一嗓子大家伙就都来捧场了。
鉴于沈昭是个斯文人,他决定还是按读书人的礼仪办,写了让妹妹提前送去。
凉晴拎着请帖心想:原来斯文人是这样的。
到了县衙,沈公子和他属下还不在,衙差说去走访去了。
县令的外甥走什么访啊?
他还挺忙。
凉晴等了一会儿,好在没等太久,日理万机的大忙人总算回来了。
待凉晴说明来意,沈昭痛痛快快道:“好啊,定当拜访。”
凉晴:……也不用那么一定。
倒也不是对沈昭有什么意见,人家毕竟帮过她两次。
就是这人看起来体体面面,却总给人一种不着调的感觉,即便见识过他的真才实学,的确有过人之处,也依旧难以敬畏起来。
凉晴在识人方面没什么建树,姑且认为是原生家庭造就的性格吧。
“我这是亲和力。”
沈昭在正阳城里溜达了大一圈,又累又饿,刚送走凉家姑娘,灌了口凉茶拿折扇扇风。
他跟班成轲竟然说他一口答应凉姑娘是“不矜持”,大男人矜持什么啊。
还说他这样会让人觉得很不着调,把沈公子都气笑了,据理力争说那是亲和力。
设宴这日天气响晴响晴的,不过日头再大,入了秋的天还是有些凉。
凉晴穿上厚些的外衫,简单挽个发髻,同往常一样,收拾得干净利落。
沈昭如约来了,还挺客气,自称是凉晴凉绥的朋友,给主人家带了些礼品。
乡邻也陆续来了,都是一个小镇的人,谁家添了个大胖小子,谁家姑娘嫁了户好人家,聊不完的话,小院落里显得热热闹闹。
凉晴找沈昭的身影,这里就他跟大伙不是一个地方的人,她担心冷落了客人。
反正如果是她,肯定应付不来这种场合。
沈昭哪用她招呼,他文采好、能说会道,说句不好听的,又会见人下菜碟,几句话让凉绥拜服了。
原来他沈昭兄是个这么有才的人。
两人聊儒家圣经,聊科考,哪有沈公子接不上的话。
不一会儿凉绥的同窗们也赶到了,一众年轻学子聚在一起谈天说地,谈古论今,好不恣意。
日头快挪到头顶,凉母掀开盖着馒头的大蒸笼,热气混着香气弥散到整个院子里,菜陆续端上桌,虽不名贵,都是乡亲们爱吃的。
乡下人吃大锅饭就是这样,图个热闹,图个喜庆的氛围。
沈昭眼见有书生不惯这种吃法,提议他们这桌人到外面不远处的小溪旁用饭。
他来的时候就见那边山清水秀,还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流。
众人一致同意,他们也来个风雅的流觞曲水。
大伙聊得正欢,小院外突然传来一声孩童的哭声。
凉晴起身去看,刚到门口,被一个四五岁的小儿撞进怀中。
小儿哭得直打嗝,口中含糊着:“凉婶婶,晴姐姐,救救我娘,救救我娘。”
凉晴认得这孩子,这是镇西头胡兴德家的小儿子。
胡家条件不好,孩子没一件好衣服不说,连吃都是吃了这顿没下顿,浑身上下没二两肉,镇上的人都管这小孩儿叫小豆芽。
凉晴把他扶稳了,问:“你娘怎么了?”
小豆芽哭着答:“我娘快死了,晴姐姐,你快去救救她。”
大伙一听这话,也都吃不下去了,起身就往镇西头赶。
胡家院里很安静,凉晴在院里扫视一圈儿,没瞧见人。
堂屋传来一两声轻微的病吟声,声音很轻,像是随时能断气。
凉晴抬脚进屋,就看见木塌上躺着小豆芽的娘。
豆芽儿娘不知道得了什么怪病还是怎的,口中直吐白沫,痛苦地喘着粗气,胸口像是压了块大石头,眼见的快要穿不上气来。
镇子上的人赶来,见到这景象都被吓得不轻。
说句不吉利话,乡下人死于非命的不在少数,病死的、饿死的,豆芽儿他娘这情况怕是活不成了。
小豆芽被凉母抱着,捂着眼不让看。
有人小声问:“小豆芽他爹呢?老胡呢?”
没人知道老胡去哪了,现在也不是找人的时候。
凉晴在屋里四处看了下,家里几乎可以说是家徒四壁。
一张木床,一张八仙桌,煤油灯倒是有好几盏。
如果她没记错,胡叔是个秀才,也参加了今年的乡试,这些煤油灯大概是挑灯苦读时用的。
凉晴忽然想到什么,快步走到桌前,一一将煤油灯检查了个遍。
沈昭等人也赶了来,凉绥问:“出何事了?”
有人小声跟他们说了下情况,沈昭环视罢四周,皱了皱眉。
“她喝了煤油。”凉晴道。
“煤油?豆芽儿她娘这是不想活了啊。”
“那小豆芽儿可怎么办啊,当娘的怎么忍心撇下孩子。”
“哎,你们又不是没见过老胡那样,谁能跟他过到一块,豆芽儿娘下辈子还是好好投胎吧。”
“……”
凉晴没空理会小豆芽爹娘出了什么事,猛地转身道:“谁家有鸡蛋,快去拿来!胡婶还有救。”
她命令下的干脆果断,大伙甚至忘了她是个笨丫头,转身就要回家拿鸡蛋。
小豆芽止住哭声,指着外面的鸡棚小声说:“晴姐姐,我家就有,娘拿来卖的。”
沈昭反应快,已经从鸡棚里摸出三枚鸡蛋。
凉晴拿来只碗,直接把鸡蛋清磕进去,搅匀了喂到豆芽儿娘口中。
凉晴冷静得像个内科大夫。
沈昭则化身主治大夫的得力助手。
凉晴:“盐。”
沈昭递盐。
凉晴:“水。”
沈昭递水。
“晴丫头行不行啊。”
“不知道,反正死马当做活马医吧。”
渐渐,豆芽儿娘不再喘不上气,呼吸平复下来,变得舒缓了许多。
凉晴松了一口气:“给她喂了鸡蛋清,可以保护胃黏膜,又用盐水清洗了胃,等醒来把东西吐出来就没事了。”
听说豆芽儿娘没事了,众人也跟着松了口气。
旋即,有人意识到不对:“晴丫头,你啥时候会看病救人了?”
“笨丫头”人设的凉晴:“……前几天刚好瞎看了本《伤寒杂病论》。”
你说巧不巧。
乡亲们:“哦——”
豆芽儿娘慢慢转醒,睁开眼后恍惚好大一会儿。
确认自己没死成,没有喜悦,也没看一眼小豆芽,突然“嗷”得一声大哭起来。
“你们还救我干什么呀!让我去死吧!”
众人忙去劝,小豆芽儿又哭起来,又不敢凑过去。
凉晴牵着他的小手。
豆芽儿娘又是哭又是骂又是说,众人好不容易从她口中凑出了原委。
原来胡兴德从年轻时就立志科考,用一头羊娶了豆芽儿娘,当时对豆芽儿娘承诺,等他考上进士,就能当大官了。
豆芽儿娘年轻,不知道科考有多难,稀里糊涂答应了,天真地盼着这一天。
可一晃十年过去了,胡兴德年年科考、年年落榜,越挫越勇。
按说有志向有毅力这是好事,可胡家因为胡兴德读书考试变得越来越穷,全家人的吃穿靠豆芽儿娘养那几只老母鸡。
尤其在小豆芽出生了之后,家里过得更是一天不如一天。
豆芽儿娘每次看着家里揭不开锅、豆芽儿饿得哇哇哭,而胡兴德只会埋头苦读,眼中就隐隐发涩,心里就暗自发苦。
这种日子,压根没有盼头。
昨日,乡试揭榜,胡兴德满怀希望地去看榜。
黄榜看了不下十遍,依旧没找到“胡兴德”三个字。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豆芽儿娘一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肯定又没成。
她想开了,大官不做也罢,只要老胡不再执着于科考,他们两口子年轻力壮,出去做个工,或者种个田,怎么也能把日子过红火,小豆芽也能吃上个饱饭。
她就跟这么跟胡兴德商量,可谁知胡兴德突然发起疯来,在院里大喊大叫,癫狂地捞起井绳,扬言不考了,也不活了。
豆芽儿娘先是被胡兴德吓到了,继而这么多年的委屈涌上来,被“不活了”三个字激起了死志。
当即激愤地喊道:“好!你不活了,那咱就别过了!一家三口一起死!”
说完,她掀了煤油灯的罩子,仰头灌下。
众人唏嘘,这都是什么事啊。
凉绥试着问:“那,胡叔现在在哪呢?”
豆芽儿娘仍是哭骂:“吊死了正好,以后豆芽我们娘俩过!”
沈昭朝院里望了一眼,井边已经没有豆芽儿娘所说的井绳,他立即道:“不好,井绳不见了,小豆芽的爹怕是找地方寻死了。”
凉晴道:“分头找。”
几十号人呼啦从胡家出来,宛若救火队员一般,分散到镇子各处寻胡兴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