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阳县这日热闹。
已经入秋,日头依旧大得很,官道被晒得烫脚。
行人倒是比往日多了数倍不止,大多做书生打扮,或背着箱笼行色匆匆,或手握书卷念念有词,全往城门方向涌去。
凉晴便是这人潮中的一员。
她身着布裙,背上背着小包袱,目光平举,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
官道两旁不少小商贩支起了茶摊,一个铜板就能供考生喝碗凉茶解渴,甚至还有做租赁马车的行当,不过考生大多囊中羞涩,马车摊位显得无人问津。
即便如此,这场面,比起她那个时代的高考,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三天前,凉晴所在的实验室爆炸,大好年华为科研献了身,待再睁开眼时,却是被人从河里捞出来的。
她难受地吐出灌进胸腔里的水,微皱着眉,怎么死法还能变一变?
救她上来的村民布和穿着粗布麻衣,数落她:笨呐!来河边洗个衣裳也能滑进水里,老凉家怎么有你个笨丫头……
一向被誉为科研天才的凉晴:……
她只记得实验室爆炸时在做超临界虫洞实验,难道真穿过虫洞来到别的时空啦?
“妹,天气炎热,哥钱袋里尚有孔方兄,给你买块西瓜解渴可好?”
十足拽文的腔调把凉晴的思绪拉回来,她抬眼看着稍前一步的年轻男子,是她那文绉绉的哥,凉绥。
她“新家”在正阳县外的镇子上,家里一共四口人,论起职业,爹是全股董事长,娘是全职贤内助,哥是公务员备考生。当然,这是凉晴私下给自己的排面,说白了就是小商贾、无业妇人和穷酸秀才……
新家不仅不富,还很穷。
“我不渴。”
家里穷,哥出来舍不得喝一碗凉茶,却愿意给妹妹买西瓜,凉晴想了想补上一句:“谢谢哥。”
凉绥温和一笑,继续往前走。
文朝尚科举,朝中官员半数都是进士出身,就连殿试不中者,圣上也会着吏部安排到地方上,成了当地的父母官。
圣上的这一举动,无疑大大推动了全国科举热潮的诞生。
尤其是正阳县,光在文帝一朝就出过两位状元,是当之无愧的科举之乡。
如今又到秋闱,正阳县的秀才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来参加这三年一次的乡试。
凉晴身为女子,自然不在考科举之列。
她是奉了父母之命,来送凉绥考试的。
家中男子一旦中第,那便是跨了阶级的翻身,直接从低位底下的商贾变成朝廷的人,将来高头大马荣归乡里,是光耀九族的事。
因此,凉绥现在是凉家的眼珠子、命根子,重点保护对象。
一进城门,热闹景象又明显了几分。
沿街的商铺门户大开,伙计站在门口奋力吆喝叫卖,连出摊的都较往常多了许多,原本还算宽敞的街道此刻显得拥堵不堪,都想在这等盛事中赚一笔。
饶是凉晴这种“不闻窗外事,一心搞科研”的性子,都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这一路看下来,凉晴倒是发现了一件怪事。
今儿是乡试的日子,摊铺卖笔墨、纸张、吃食、茶点,甚至衣物,这都正常,怎么还有不少摊位在卖画像,卖泥人和半身像小木雕?
难不成科举考试还兴拜考神?
那不应该拜文曲星君吗?
凉绥看出了自家妹妹的疑惑,解释道:“这些画啊木雕啊泥人啊其实都是一个人。”
“一个人?”凉晴疑惑,“是谁?”
凉绥眼中露出崇拜的目光,叹道:“此人乃是文帝二十年的状元。”
凉晴低声:“也不算稀罕。”
“稀罕。”凉绥笑道:“他不仅是状元,还是三元及第的状元,当初皇上亲自问策,他自对答如流,你说厉害不厉害。因此一些人便把他当成神,买来讨个幸运彩头……”
凉绥仿佛说到偶像,讲得滔滔不绝,羡慕之情滥于言表。
凉晴心道还真是拜考神,她不信这个,也不打算鼓励她哥买一个。
她再次看向最近的一排泥人身上,花里胡哨的面容被捏得美丑不一,看不出是个什么模样,多少能瞧出那双带笑的桃花眼,风流浪荡的,实在没个状元样。
凉晴摇摇头,扯着她哥继续往前走,顺口问了句:“他叫什么?”
凉绥正了正衣衫,神圣无比地答:“沈庭语。”
兄妹俩穿过喧闹的街区,又转了几条巷子,约莫到了正阳城北边位置,终于看到了考生们心中又害怕又渴望的地方——贡院。
贡院是考生们专门的考试场所,由当地县衙负责建造,供一整县的考生们考试。一些穷苦州县建不起贡院的,也会给临近州县缴纳些银钱,让他们的考生前来考试。
虽说现代社会保留的也有历史上留存下来的贡院遗址,或仿建的一些景点,但凉晴这个科研疯子是不可能花时间去玩的。
因此这会儿亲临这种地方,她竟往里望了好几眼。
贡院门口设立了岗哨,数十个衙差值岗,正一一检查考生的户籍,检查身上是否夹带,以及随身带的笔墨是否合格……
再看凉绥,已经全然没有了方才的稳重,手心里出了汗,在长衫上随意抹了抹,把布料抓得乱七八糟。
寒窗苦读多年,一朝决定成败,多少考生不是没有真才实学,而是折在心态上。
手抖得连笔都握不稳,更别谈胸中的策论和落笔的书法,只能与中第擦肩而过,抱憾终生。
偏凉晴跟心细不沾边,丝毫没发现她哥紧张了。
在一旁淡然地催促:“快进去吧,别迟了。”
凉绥胡乱点点头,又抹了一把手心的汗,抬脚踏上三层石阶。
自从当今圣上大封科举人才做官后,一些考生利欲熏心,开始走起了歪门邪道,考场夹带事件层出不穷。
文帝知晓后大怒,下令严查,严审,一旦查出夹带着直接下狱。
因此如今进贡院的门,检查只有一个字——严。
“诶!那女子在那干什么?赶紧走!”衙差一声喝。
凉晴循声看去,发现有个衙差指的正是她。
进门检查要脱衣,且都是男子,一个女子在这确实不便。
凉晴正要离开,突然察觉不对,顿时心里一紧。
坏了!凉绥的包袱忘记给他了。
她忙朝大门看去,凉绥恰好检查完毕,正背上自己的箱笼往贡院里面走去,丝毫没发现自己忘带东西了。
凉晴叫了声“哥”。
但门里的人正紧张着,耳朵像是塞了棉花,嗡嗡的什么声音都听不清,兀自走了进去。
包袱里虽不是必须用到的笔墨纸砚,却是娘给装的干粮。
乡试每场考试最长长达三天,这三天内考生是不能离开考棚的,吃住都在考棚中。
若是凉绥没有食物,即便能撑得过这三天,也是在饥饿的状态下作答,将严重影响发挥。
凉晴几乎没犹豫,快步走上前去。
方才让她快些离开的衙差见她不仅不走,还横冲直撞地朝大门来了,顿时警惕起来,挥手招来几个同伴,手中的水火棍一扬,挡住了凉姑娘的去路。
凉晴站住脚,解释道:“我只是给我哥送东西,他刚才走得急,忘拿……”
“不行!”还等说完,衙差便一口打断,“这里可是贡院,你当是什么地方,容你一介女流放肆!”
“请把我哥叫来门口,我把包袱给他就立刻离开。”
衙差不耐烦地摆手:“不行不行,递进去的东西都是要仔细检验的,你想给就给?”
此时若是个圆滑的女子,喊声“衙差大哥”,再悄摸给些个茶钱,说不准这事就成了。
偏偏凉晴一向不懂这些,也做不来,又天生一张不太热络的脸,即便长相甚佳,也难免比旁人为难了许多。
好在凉姑娘口才不错。
“忘带物品确实是我们的错,打扰各位当差也不是我本意,只是希望每个考生都能发挥出真才实学,不因外界因素失常发挥,不使文朝任何一位人才流失。”
“这是规矩,你……”
衙差还想说什么,凉晴没给他开口的机会,继续说:“文帝推崇科举考试,对于殿试不中者尚且能人尽其才,咱们正阳县衙也该灵活变通,规矩难道还能骑到人的头上?况且,这考试还没开始啊。”
衙差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却依旧不松口:“我说你这姑娘别闹了,今儿是不可能给你破规矩的,否则兄弟几个的饭碗还要不要啊。”
凉晴看着今日的科举热潮,再想到八股文对人才的束缚和戕害,科举制的最终废黜,有感而发:“科举也是要变革的。”
没人注意到,贡院前何时停了一辆马车,马车上的人没下来,只有车夫安坐在车头,轿帘和窗帘都垂着,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人。
半盏茶的功夫,窗子处突然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把轿帘挑开了一条缝,似乎要看什么人在口出狂言,胆敢妄断科举改革。
半晌,那只手收回,又从轿帘处递出一样东西。
车夫接过便越下马车,几步来到那个衙差面前。
看这身手和步伐,不像车夫,倒像武夫。
东西一亮,凉晴看见那几个人的脸色都变了,水火棍一收,慌忙拱手低头。
车夫与那几个衙差低语几句,也不多说,说完便重新回到马车上,“驾”的一声,马车驶离了贡院。
衙差的态度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亲自接过凉晴手中的包袱,交给旁边的人,“检查一下,要是没什么问题,拿进去交给……”
“凉绥。”凉晴说,“绞丝旁的绥。”
“啊对,交给一个凉绥的考生。”
吃食中夹带的事件也曾有之,因此检查时尤其谨慎。
检查官把凉晴包袱里的饼子掰成小块,确定没什么问题,重新系好后便让人送了进去。
凉晴道了声谢,依言离开贡院。
她全程没看清车夫的正脸,没听清说了什么,只瞧见他手里的物件,似乎是个令牌。
那令牌下面坠着花里胡哨的玉块和流苏,看着实在没什么分量感。
玉坠是朵小小的墨兰,兰是花中君子,墨色的兰花却无端显得风骚许多。
让凉晴莫名想起泥人的桃花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