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头大患卸下来。
身心忽然轻松很多,顾匀佳够到旁边桌子上的剧本,过几天有场重头戏,得多看两眼。
她有些担心。
之前虽然没有达到预期期望,但因为导演拍摄手法的运用,并没有暴露她过大的演技漏洞。可下场与男主对峙的戏码,想要更加真实的镜头反应,就无法借用镜头的运用来掩盖缺点。
简言之,要么演好要么死。
顾匀佳拿着剧本出门透气,心中压抑,她需要呼吸新鲜空气。
宝黛和宗绪的戏份已经拍的差不多,今天只剩下几个客串角色的拍摄内容。导演把重要工作交给了副导,在旁边监督。
他回过头,就看见顾匀佳在远处望着这方愣神。
导演叹口气,走过去。
“来看看?”
顾匀佳笑笑:“出来透透气,观摩学习一下,毕竟我自己的真实情况,我最清楚。下场戏很危险。”
导演点头:“有头绪了?”
“没有,乱得很。”她苦笑。
很乱,像是缠在一起的红线,拼命想扯开,可到头来越扯越紧,让人烦躁。
导演拿过顾匀佳手中的剧本:“那我这个小导演,试着帮你解解这乱局怎么样?”
顾匀佳敛眉:“不吝赐教。”
下场戏之所以是重中之重,是因为那是剧中一大转折点。她饰演的老婆终于发现老公和其初恋情人的关系,矛盾一触即发。剧中,她一开始的隐忍,期间的愤怒委屈,一直到最后的失望落寞,需要在短短七分钟之内展现。
很考验功力。
恰巧她缺乏这种功力。
导演是个好导演。
他说了很多,她听进去很少。
最后导演低着头,轻拍剧本:“其实这样的剧情,你真实经历过。”
顾匀佳眼神倏尔暗淡。
是了。这段剧情她经历过。
在她二十四岁时就经历过。
那个男主人公叫江北。如果观众的记忆长久些,应该还记得他是当年TVB的当红小生,是顾匀佳出道时最好的搭档。甚至当年顾匀佳也认为两个人合作无间。
后来他们之间的发展很像言情小说里烂俗的剧情,戏里戏外暗生情愫。她那时年纪尚小,满脑子都是不切实际的恋爱故事,沉溺于他的爱河无法自拔。可故事那么狗血,她发现江北同时交往着另一个女人,她隐忍、爆发、以及落寞。
如此这般,如出一辙。
只是在她的故事里,她不是让人可怜的原配,而是万人唾弃的第三者、狐|媚子。
所以说,这段戏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天衣无缝。
尽管她不愿意承认这回忆。
她抿嘴:“我真不愿意拥有演好这段剧情的经历。”
“事情总会过去的。”
“过去不代表没有发生过。”
“人们会淡忘一切。”
“……可我不会。”顾匀佳没说谎,偶尔时刻,或者夜晚梦里,她时常想起以前。
想念十九岁的顾匀佳。
想念第一次单纯热烈的爱。
但有时候越想念,越发能感觉现在的孤寂,和她的脆弱敏感。
导演拍拍她的肩膀:“每个人这一生都是一条未知的路,历尽山河,过尽千帆。你要学着快些成长,去看前方的滚滚红尘,至于过去的黯淡无光,醉此一盅。”
他笑:“忘了最好。”
“道理听得太多,但是仍旧无法身体力行。”她苦笑,不是不懂的,只是想法和现实总不能匹配。
导演哈哈笑了两声,把剧本塞回给她:“其实大家不都这样嘛。”
是啊,大家都这样。
——
翌日,她又一次站在镜头前。
宝黛在几米远处坐着,看见顾匀佳眼神望过来,她伸手比了一个“加油”的姿势。
顾匀佳笑她幼稚。
转头在心底默默喊了句加油。
没办法,她自己也很幼稚。
导演道:“各部门准备,A。”
宗绪冷着脸:“我说了很多次,我有我自己的私人空间,你是我的爱人,但是没有理由凭借这个称呼来扒光我的隐私。”
顾匀佳坐在沙发上,她蜷缩着身子低下头:“……我没有。”
十年前她也是这样。
小小的身子披着外衣,窝在沙发的最角落处,默默低着头,听江北一遍遍重复她犯的错,然后哽咽着说:“……我没有。”
江北冷声:“我说了多少次,不要在这样的情况下和我接触过深,你当那些记者好糊弄,他们分分钟能扒出我们之间的关系。”
顾匀佳埋首,声音沉闷:“可是我们合作同一部戏难免有接触,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瞒着我们的关系,我们不是偷偷摸摸的小偷……”可说到最后,她一抹眼泪,只说了一句话,“我知道了,我以后注意。”
她肩膀瑟瑟发抖。
江北叹口气,敛了脾气。他坐在她身旁,将滑落的外衣重新给她披好,然后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声音轻柔,哄着她说:“我知道我刚才说重了。我一时气急,吓到你了,对不起。”
他搂着她的腰,将头靠在她的肩上,呼着热气:“但是我也是为了你好,你现在正是走上坡的时候,如果曝光恋情对你损失巨大。我不希望看见你这样……”
顾匀佳感受着他的呼吸,脖颈间有丝丝痒意。她耸了耸肩膀,虚推开他,小声说:“我知道。”
江北搂着她不放开。
空气中已经泛起迤逦气息。
江北搂着她腰间的手向上探去,与此同时,窝在她脖颈处的头慢慢滑落,滑倒她的胸|口。顾匀佳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跳,像是锤子一样震得她晃不过神。
她轻叹:“江北……”
他回答:“嗯?”
顾匀佳:“别这样……”
江北:“哪样?”
顾匀佳清晰感觉来自身体的燥热,像是吞人的猛兽,将她一丝丝包裹住,然后吞噬、融化。她有心去挣扎,可气力全然丧失殆尽,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沉沦下去。
食色,性也。
生理本能此刻大于理性。
装饰品掉落地下的声响刺耳,顾匀佳看着宗绪的脸,微微有些慌了神。此刻,他像江北一样,让她爱让她恨,她似乎只是一个外人,没有人在乎她的真实想法。
她平静下来。
然后走到餐桌前,一把拉下桌布。汤菜跌落,溅到他们两个人身上,星星点点的刺痛感传来,顾匀佳感觉鼻头酸涩。
她似乎喘不过来气。
窒息感一下一下压着她。
她听不清自己说的台词,却一遍遍在耳边环绕着当年十九岁的顾匀佳对着江北所说的话。
她和他争吵不休。
他皱着眉,厌恶地撇开眼。
任由她质问,任由她发疯。他只当她是一个小丑,他不再是搂着她一遍遍唤她“佳佳”的爱人,而是一个冷漠的自私的情|夫。
而她也认清了实质。
他们确实是偷偷摸摸的小偷。
他的大义凛然,全是私心。
他淡淡道:“何必呢,何必发这样大的火。”
何必呢,不何必。
她周身脱了力气,支撑她的执拗被这一句打碎。她呼吸渐平,冷静的把脖颈上的项链褪下。
她把一切还给他。
她说:“滚。”
江北愣神:“佳佳。”
顾匀佳冷眼看他:“我以后都不想看见你。我恶心你。”
最后的最后,他离开。
她坐在地上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那一眼,是她最后看他的一眼,那时她不知道自己的心情如何。可她清楚,从此刻起,她的生命里再不会出现这个男人。
她埋首膝间。
——
周遭寂静,没人说话。
导演喊停,顾匀佳仍旧埋首。
她好像回到了二十四岁,当年骄傲如她,在那样的情况下没有留下一滴眼泪,像是一个孤傲的女战士,捍卫自己的尊严。
可如今回首,只有可悲。
她的青春,她最美好的时光,却留下了最黑暗的回忆。
宝黛走至她身边抱抱她。
她叹:“你入戏这么深啊。”
导演叹气,说道:“放下太难了,让她好好哭一场吧。”他朝宝黛挥挥手,“你先回去吧。”
宝黛:“为什……”
宗绪扯了她的袖子制止她出口,然后拉着她离开。临走前他对导演说:“导演,我带她先走。”
导演点头:“好。”
他转头看着顾匀佳,摇摇头。
顾匀佳忘了什么时候她才恢复。起身的时候,她手脚冰凉、身子酸麻,导演让人给了她外套,欣慰的笑笑:“你很有潜力,顾匀佳小姐。”
顾匀佳收紧外套,嗓子已经哭得沙哑。她摇头道:“过誉了。”
“这可不是过誉,”导演摆着手,语重心长,“我相信何顺华那个老头子看中的演员,不会差。”
“他当年夸你夸得不得了呢。”
顾匀佳颔首,她不愿意提起这个名字。“其实我很愧对何导的挖掘,他把一切资源拱手给我,我却让他备受非议。”那样一个老人,对她恩重如山,可她不争气,败坏了他的期望。
她没脸见他。
导演笑吟吟说:“你放心,他心大着呢。你要是觉得对不起他,就再闯闯,闯出一番名堂再去看他,他一定高兴的不得了。”
顾匀佳抿着嘴笑。
她望着泛白的天,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