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 19 章

江屿能说出这样的话并不令人意外。

眼下形式骤变,从宫宴到现在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当朝丞相离奇身死原因未明,江驰滨下毒谋害暴露身陷牢狱之中,太子从火场中求得一生至今卧床不起……

唯有江屿,像一把匿在暗处的剑,潜伏到几近腐蚀、钝化,却丝毫阻挡不了他在关键时机横空出鞘。

一把好剑,不出则已,出必见血光。

有些人天生适合安于高堂,有些人适合为梯,而有些人注定无法安于囹圄,非要在这浑水里搅合一番,才算放荡。

萧向翎眼睛紧紧盯着江屿。

那眼中纯粹得只剩江屿的映像,澄澈而热切。

他说:“那你能为我做什么?”

“你想回北疆。”

“我不想。”

江屿诧异抬眼。

萧向翎在北疆立了大功,便被叫回京城拴着,但凡是谁都会替他感到不平、愤慨。

但萧向翎说他不想回去。

莫非是京城的美人太碍眼了?

萧向翎眼尾微弯,含了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刻意压低了声音开口,喑哑回荡在江屿耳侧。

“我如果想回去,一开始根本就不会过来。”

江屿无声攥起了拳。

“皇上还没有那么大面子,能逼我做我不喜欢的事情。”萧向翎眼中笑意尽消,只余下深不可测,“而我,也不喜欢站在任何一边。”

“既不喜站明立场,那萧将军那日又何必在朝堂之上,非要做七皇子伴读呢?”江屿嘲道。

“那我奉旨将宫女兄妹二人骨灰送回不归山,七殿下又为何执意要跟过来呢?”

江屿语气一顿,没吭声。

萧向翎走上前一步,继续逼问,“那宫女的兄长不是无缘无故死在牢中的,他在里面好好呆了几十天,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自尽身亡了?”

江屿嘴角紧紧抿在一起,似乎还微微颤着。

“七殿下为了达到目的,还真是不择手段。”

在堂上面对宫女时略带愧疚的眼神,主动提出要跟萧向翎一齐将骨灰送回不归山……这些看似不经意的细节并非毫无预谋,而这些微末的动作完全逃不过萧向翎的眼睛。

“江屿,我觉得你有必要知道一些事情。”萧向翎垂着眸子,话语中没有什么温度,“我来京城不是被强迫,是为了一些私事,而我没有任何兴趣参与到你们的内斗当中,不会私结党派,也不希望任何人来拉拢我。”

这段话完全出于江屿意料之外,他永远圆滑的表情难得地出现了一丝裂缝,愣了半秒钟,像是没从萧向翎的话中缓过神来。

“私事……”江屿缓慢重复着,低声问道,“是你之前提到的故人吗?”

江屿微微低着头,看不清对方的神色,也没听到对方的任何答复。

他平日里一向是冷漠的、决然的、游刃有余的,此刻却十分反常地有些迟钝。

不知为何,似乎在他潜意识里面,萧向翎一直是站在他这一方的,两次于生死困境搭手救了他一命。像顾渊、夏之行一样,都会始终站在他身后。

而在这场计划里面,萧向翎是最大的不确定性。

而此刻,江屿的一切神情都隐藏在浓密而颤动的睫毛下,连少见的迷茫都克制得恰到好处。

萧向翎蓦然没了继续嘲下去的欲望。

似乎很久,实际上只有几秒钟,江屿抬起头问道,“什么时候出发?”

指的是去不归山。

“明日一早?”

“可以。”

*

京城离不归山的路程并不算近,而此时京城内部尚乱,皇帝气到咳血精神不振,太子伤势未愈,江驰滨在牢中未被处置。

的确不是适合离开过久的时机。

为了赶路程,江屿没乘车驾,只是与萧向翎二人二马径直出发。顾渊被留在京城中盯着江驰滨,两人没带任何随从。

昨天夜里萧向翎走后,夏之行又到江屿寝宫中语重心长了一番。

“这太冒险了。”他说道,“你一不知萧向翎来历,二不知他立场。他之前被你摆了一道,在那荒山野岭若是他想对你动手,我们连骨灰都讨不回来。”

“不会。”江屿在屏障内换了一身衣,及腰的墨色长发被放下来。

他顿了顿,又继续解释道,“这个时间点,伤害我没有任何意义。”

“那你又何必要冒这个险?”夏之行气极,“又不是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你非要跟那沙场舔血的野狼同行,你从火场中的重伤还没好全。而且一个人也不带,好歹你让顾渊跟你……”

“夏大人。”江屿从屏障内走出来,打断对方的话。

夏之行一愣。

或许是室内烛光有些昏暗,或许是江屿的脸色过于苍白,夏之行总觉得现在的江屿有些反常的憔悴。

——由于一直没休息好,江屿的眼底有些乌青,就寝时穿的衣服并不如白天里那样紧密,稍一动作,领口便露出泛红的包扎布条。

是火场中的旧伤。

按着日子本该快好了,却耐不住江屿整天瞎折腾,愣是反反复复拖到了现在。

“不太会骑马?”室外,萧向翎含着几分笑意的声音把江屿的神智拽了回来。

江屿倒是好好跨坐在马上,只是那马却像不服气一般,在缰绳可控的范围内左右迈着小碎步。

江屿的确不大会骑马。

或者说,他从小到大除了在骑射场上练过几次,也没什么骑马的机会。

“缰绳要握紧,在马面前不能露怯。”萧向翎看出江屿的生疏,提醒道,“路程远时间紧,如果殿下不习惯骑马,大可……”

“留在京城”几个字还没说出口,江屿已经猛地一夹马肚子,身-下白马瞬间撒蹄奔了起来。

说是撒蹄狂奔都不为过。

按理说顾渊为江屿备的马定不会太疯,大概只是江屿操作不当,在马背上颠簸得像一把碎石头。

按这个架势别说到不归山,走不到一半,马会脱力,人会震吐。

萧向翎瞳孔微缩,紧跟了上去。

江屿紧握着缰绳,却觉得马总像跟他作对一般,每一下都想把他颠下去。

而记忆中,骑射场里的骑马经历也从未如此狼狈。

距离京城越来越远,周遭景色愈发荒凉,杂草高得过了腰,扑面而来的冷风凌厉得像刀锋。

江屿气息开始不稳,他感受到缰绳与手心摩擦处传来的剧痛,以及用力到几乎麻到失去知觉的腿部。

他觉得这马是真的有点疯。

“殿下不仅人疯,马也有点疯。”萧向翎的声音夹杂着风声从耳边刮过,让人感觉他下一句准不是好话。

果真——

“要不然七殿下坐过来,我带你过去。”

江屿没应,却是又加速了些许。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京城。

周遭凄凉而荒诞的风景、身-下白马疯狂而剧烈的扬蹄,都激起了他久违的胜负欲。

他要冲出去。

他要母妃的案子沉冤昭雪,他要助自己最欣赏的大哥走上皇位,他要让全天下再也没有敢阻拦自己的人,要只手提软剑,开出一条无人经过的路来。

要冲出去。

萧向翎注意到江屿的反常,快骑几步与他并行,隔着风声唤了他一声。

江屿像是没听到,而他身-下的马却骤然加速,迸发出一种比刚才更猛烈的狂劲来,甚至高高弓起身体,箭一般朝前方射过去。

不详的预感让萧向翎浑身一紧,转头向前一看。

前方是一架平坦而宽厚的桥梁,而两侧则是深且湍急的河水,两侧栏杆不过有人腰高。

而江屿身-下那匹马,竟是往偏了跑,高高蹬起发力,随后径直跳进了河里。

真相昭然若揭,不是江屿骑术不精。

而是他那匹马真的疯。

江屿随着马落入水的一瞬间,萧向翎心跳停滞了一拍,久违的无力与绝望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这个人让他感受到如此熟悉的感觉,不止一次。

他猛地拉紧缰绳,快速翻身-下马。而此时河面上已经恢复了激流的水势,半点人影都看不见。

他并未犹豫,随后便跳了进去。

这水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深,还要冷,还要急。

几乎难以在一个位置固定住,若是不眼疾手快地找到支持物,瞬间就会被水流卷走,而对于不谙水性的人来说,几乎是绝无生还的可能。

萧向翎猛吸一口气,潜入水下。只是急流令能见度变得极低,连睁开眼睛都变成了一件难事。

江屿在哪?

萧向翎松开手,任由水流裹挟着自己漂了一会,随即继续向下沉去。

这几乎是一个足以致命的深度,即使是从小在河边长大的人,也难以保证在这种水下将人救出来,全身而退。

但若此刻水下有旁人,定会注意到一点极为诡异的事情。

——萧向翎一直没向外吐气,潜水的时间甚至超过了正常人能忍受的范围。

好似不用呼吸一般。

萧向翎还想继续往下游搜寻,但在黑暗冰冷的河底,他却突然有一种强烈的直觉。

他猝然抬头向上看。

余光瞥见白衣一角向上飘去,只在眼前一闪而过。

像是江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