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 3 章

又是那个梦。

暴雨倾盆,天将倾覆。江屿匍匐在血水中,挣扎着想抬起头来。

面前站着一人,以他的角度只能看到鞋尖。暗金色绣纹舞在上面,被雨水冲淡。

太冷了。

冰水仿佛从骨髓缝里冒出来,关节冻得僵硬,就连勾手指的简单动作都像是跨过天堑。

太痛了。

不知这种强烈而陌生的心痛感源于何处,像是肋骨被锈刃割断,往心脉中喂了一团火。

目之所及,是夹杂在雨中的猩红。

出乎意料的是,他总能在此时感到一种诡谲而自我憎恶的快`感。

若是从高处向下看,不难发现他的胸膛被粗暴地扯开,本应是心脏的位置只余一个血洞。血水瞬间被雨冲得寡淡,艳红衬得他苍白的皮肤分外凄美。

恍惚间江屿听见一个声音,在雨幕中逐渐拉近。那声音哑着,像是用犬牙磨过白骨划出的声响,随即在关节处哽住,戛然而止,再也不能吐出一个字。

那人说,“江屿,你个懦夫。”

——啪嗒。

一枚玉坠被那人扔在地上,霎时被江屿胸腔中涌出的心血染红,凝成了瑰丽而诡异的血纹。

“你知不知道,我想替你……”

“殿下,醒醒!”

江屿皱了皱眉。

“殿下!”

江屿猛地睁开眼睛,坐起身来,大喘着气,胸腔还在微微起伏着。

顾渊忙递了一盏安神药茶,待江屿稍微平复下来,才试探性问道,“殿下您,又做那个噩梦了?”

江屿颤着呼出一口热气,点了点头,垂下眼来,瞥见胸前坠着的玉石。

据说,这枚玉石是自他生下来的时候就带在身上的。

众臣都说玉中含血为不祥之兆,江屿定是个大凶之性,克亲。

而他自出生之后便一直被梦魇所缠,所梦之事竟每次都完全相同——雨天、鲜血、玉坠,和一个从未露面的人。

“但这次,有些不一样。”江屿轻轻说道。

“我看见他的鞋履了。”

江屿放下茶盏向窗外看去,昨夜雨已停,晓光破窗而入。

昨夜,萧向翎把他送到了七皇子宫门口后,二人便拱手而别。而今日,大概是萧向翎进宫面圣的日子。

或许是昨夜淋了雨,江屿只觉头昏脑涨。

诡异重复的梦境、昨夜紧张激烈的氛围,以及在那人面前离奇失效的异能,种种线索一-股脑涌进脑海中。

而他竟隐隐觉得,这些事情冥冥中有着微妙的联系。

“更衣,备车。”江屿说道。

——

朝堂之上。

君臣在大殿之内论着,萧向翎在大殿之外候着。

天气不太好,潮湿又冷。

前几日,朝廷飞书叫他立刻回来,比生孩子都着急。现在人到了,却在外面晾着。

明眼人都看得出朝廷打的什么算盘。

传闻,萧向翎本是个生在塞北边境的无名小卒,却率一支军队平定了多年战乱的塞北。上得了沙场,书得了辞赋。

还有“焚酒一剑定江北,泼墨一文拔头筹”的美誉。

但另一方面,传闻说他相貌极其丑陋,面部刀疤纵横,狰狞可怖,平时戴着一副银质面具,睡觉时都不曾摘下。

皇帝是怕了。

这哪是召他回来享福,不如说是收兵权来得实在。

他非朝中权贵之亲,晃荡在北疆就是个皇帝的心头堵。不如拉拢到朝中,用金链子拴住他的颈,用铜臭磨软他刀尖下炼出来的戾气,把一只塞北的狼训成朝廷的忠犬。

纵使他想跑,伸伸手就能拽回来。

“宣——萧向翎将军觐见!”

*

萧向翎走进去的那一刻,所有人心下一紧。

野狼站在面前的一刻,才明白这是一个多么难以驯服的物种。

这不是京城娇生惯养的书生,不是昌盛太平之时破费养出的精兵,而是一支从烈火中淬炼出的剑。

每一根骨,每一滴血,都是在高温的煎熬中、生死之间一寸寸锤炼出来的,一分一毫也虚假不得。

“末将萧向翎叩见陛下。”萧向翎对众人的反应恍若未见,行了个标准的君臣之礼。

与满身的戾气截然不同,他的嗓音略低而充斥着磁性,像是快沉稳的璞玉,将锋芒弯进腹里。

君臣客客气气寒暄了几个来回,却有几分笑里藏刀,针锋相对的意味。

“爱卿平定边疆战乱功劳过人,如今回京朕定不会再让你如此辛苦。而今太子天资聪颖且勤勉好学,又与你年纪相仿,不如赐你太子伴读的位置,爱卿可否愿意?”

皇上坐在龙为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似乎事情走势都在他的股掌之中。

太子伴读有名而无实权,是个将北疆狼变成笼中兽的好买卖。

站在殿侧的太子微微一笑,似是对皇帝这个安排极为满意。

萧向翎沉寂了好一会,面具下的脸难辨神色,仿佛一尊石像。

正在众人都以为他必然不会拒绝的时候,他却抬起头,迎着皇上的目光说了一句,“能得陛下赏识是末将之荣幸,只是太子伴读一职,恕难从命。”

皇上眉头一皱,一旁的太子明显急了。

萧向翎放养在外面是猛兽,关进了笼子里,就是块大肥肉。

纵使兵权被剥得裤子都不剩,至少也是个北疆军的统帅。无兵权,却有兵心。

到嘴边的肥肉自己长腿跑了,谁不急?

“回禀陛下,太子伴读一职责任重大。臣常年居北疆边境,本就是粗野之人,加上习惯多有不合,恐难任此职。”

皇上似乎并未对他的拒绝感到意外,妥协道,“你杀敌有功,朕想留你在中原,既然太子伴读一职你不愿意,那你可有其他想法?”

萧向翎似是认真考虑了一会,随后答,“臣生于北疆,常听闻北疆若杨公主来中原和亲这一美谈。”

若杨公主,江屿被赐死的母妃!

众臣立刻变了脸色。

被赐死十七年的人,连续两天分别在众人面前被提起,竟有些悚然之感。

他继续说道,“臣一直十分敬畏这位公主,且听闻她在中原有诞下子嗣,正是七皇子。”

联想起昨夜江屿中毒吐血命不久矣的惨相,众臣都不禁向萧向翎投去同情的目光。

“那萧爱卿的意思……”

萧向翎轻轻一笑,“既是都生于北疆,此为有缘。而臣来中原甚是思乡,若是陛下能予臣七皇子伴读一任,那是再好不过了。”

一片寂静。

皇上沉思了片刻。

昨夜宫宴上江屿与丞相中毒的原因尚未查明,外人自是越少知道越好,若是应允了萧向翎这个要求……

难道是叫他去七皇子府中,抱着一副棺材伴读不成?

气氛正僵持不下,却有一军士仓皇跑进来呼通一声跪在大殿上,“报……禀报陛下。”

“什么事如此急?”皇上示意萧向翎先起来,不悦看向突然跑进来的士兵。

“陛下!案子的卷宗……缺了一份。”

卷宗丢失的确算个大事,但也大可不必慌张至此,打断上朝来报。

皇上面色更加不善,“哪个案子的卷宗?什么事不能等朕说完了再……”

“回禀陛下,是……是十七年前,若杨贵妃的案子,卷宗带着物证,全……全没了。”

满朝悚然。

萧向翎眉头不易察觉地一紧。

而今丞相投毒案一事尚未有结果,北疆刚平定军士百姓尚未安抚,十七年前的旧案又再生事端,着实搞得宫中一团糟。

皇上目光在下面扫视一圈,心下一横叫道,“夏之行。”

“臣在。”

“近日`你手中急案积压,你一个人分`身乏术,不如朕给你安排一人,协助办案。”

皇上盯着站在殿中的萧向翎,犹豫良久,终于轻轻叹了一口气。

“萧向翎,既然你想做七皇子伴读,而此案又与七皇子江屿息息相关。不如由你协助刑部尚书,侦查宗卷丢失一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