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崖的风烈烈作响,吹到这里时却化作轻柔的微风。
潭水幽寒,再轻柔的风都带着冷意。岸边一株海棠花开得正好,片片落花飘在水面,如一艘艘小舟被风推动。
花树下华服女子握着年轻男子的手,若非她面色冷淡严肃,此情此景宛若爱侣携游,几分风雅。
“万般执妄,你由谁心生?”青厌冷声质问,慈悲双眸对其没有慈悲,三界多少生灵鲜血都沾在它手?
被捉住手腕的男子并无慌张,他视线缓缓移到她的手上,将自己的冰冷的手覆到上面,望着她那双无情眼眸,说:“我知晓你是故意引我过来,可否算是你想见我,便是你想我。”
青厌看着那张深情款款的脸庞,道:“这等手段,于我无用。”
若是换个寻常仙人,见这般神态话语,必定要以为是自己何时辜负的旧情人,心里先得打几个弯。
她反手一扭,肩上披帛缠绕在他的手腕上,借此与他拉开了距离。那人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手腕被翻扯到极限都没有吭一声。
“明知你要擒我设下陷阱,可我还是来了,你就不问问为什么吗?”虽被摔倒在地,双眼却直勾勾盯着她,始终没有离开。
青厌没有接话,它是万般执念凡心,说这些话是想动摇她的信念。若是连她都被说动,此执著之物便也是她了。
“因为我想见你,非常想。”
说话间,它面容出现了变化,一张张脸快速切换。
一会是闺阁千金,眉间哀伤,与心爱之人因门第而无法在一起;一会是年迈老者,与心爱之人阴阳两隔;一会是痴痴顽童,不敢对邻家姐姐道出懵懂心意;一会是幽怨妇人,十载恩爱却被休弃;一会是娇俏少女,爱慕师父求而不得;一会是意气风发少年郎,征战归来青梅已做人妇;一会是终日抬首望天的女仙,心悦之人比天高;一会是邋遢的乞丐,被爱慕之人鄙夷唾弃;一会是深宫女子,怨恨郎君是天子;一会是无根宦官,有情而不敢言;一会是垂死病弱,终不见心上人最后一面……
千万张脸孔瞬息而过,凡人的执念、仙者的凡心,一切种种妄想,都成就了它。
最终面容不再变化,定格在一张熟悉的脸上,正是不周宫中二十八位半仙之一,她始终不曾知晓名字的半仙之一。
是那一个因动了妄心自己罚跪了许久的那个半仙。
“神女,您还记得我吗?”他抓住披帛缓缓跪下,眼神虔诚无比,轻轻地在披帛上落下一吻,“我很想您,想了整整三万年。”
青厌皱眉,道:“你便是以此面对我,我也只会恼怒,竟用我故人之貌,言行这般。他虽为半仙又动妄念,却克己复礼,并未伤害苍生分毫,更与众人拼死将真相保下。而你?”
神女的视线投下,是对作恶者的质疑与反驳。
见她不被迷惑,男子脸上浮现起怒容,一种气急败坏般地狂怒,道:“为什么你总是如此,哪怕片刻也好,没有人会怪你的,有情念又不是什么过错!”话语间,黑色的水像一条蟒蛇,将披帛缠绕,向她的手臂蔓延过来。
黑水触碰到她的手臂胳膊,男子的声音带着蛊惑,说:“我已经将三界重铸,万千仙凡都有妄念凡心,而唯有你,三界罪慈悲的神女,才够与我相配。”
要将她,拉下神坛,像凡人那样为爱痴狂。
要将她,按入污泥,像邪魔那样为欲沉沦。
青厌并未理会这般疯癫,目光轻扫一眼,胳膊上的黑水便凝固不动,刹那间如旱地龟裂,破碎成块落地。
她一抬手,掌心凭空而现一柄点金玉如意。
“你要杀灭我?”男子语调伤感,模样再次出现了变化,“师姐,你当真要杀灭我?”
那是玄薇的脸,他面容清俊显几分年少,眉目平缓,双眼总是带几分疑态,仿佛时刻倾听师姐的教诲。眉心三花红点,令他脱尘十分,说话语态柔和。
这一刻,青厌略有恍惚,皱眉道:“你便是化作玄薇模样,也不过是虚表,他不可能动凡心妄念。”
“是,他没有凡心妄念,所以……”他一笑,笑得狰狞,便不像玄薇了,“所以我将他按入红尘轮回,生生世世饱受红尘苦痛,求而不得,三魂七魄皆成执念,皆生凡心妄念,永生永世,供我所需。”
他如一棵树,将仙人们化作土,汲取他们的凡心妄念作为养分,而今已是一棵参天大树。
这棵树,却仍旧觉得不足够,三界之中偏还有一个人威胁着它。那人手上并无利刃,也撼动不了巨木,但她站在那里就是一个威胁,哪怕每天只是用指甲在树上划出一道痕迹。
滴水穿石,终有一天会将大树划断。
青厌手持玉如意,如此来说,她所要面对的是三万年前,包括玄薇在内的所有仙人之总和。
她面色一沉,收紧捆着他的披帛道:“万物有始有终,你的源头是何,你的本体是谁?”
肩膀上的脑袋不断变化模样,半跪在地上的他以膝盖前行,因力道的收紧而摔倒在地,眼前是她一双翘首莲花鞋,层层褶皱的裙裾覆在其上,显得端庄肃穆而不近人情。
仰起头看向她冷漠严肃带着惩戒之意的双眼,缓缓道:“情不知所起,我亦没有源头。”
青厌一手高举如意将他禁锢,俯首将另一只手按在他的脑袋上,道:“如此,我只好搜魂。”
此执著之物修为不低,搜魂是个冒险之举,但若不搜魂,便无法寻知根本,不知真相,便永远处于被动。
就算两败俱伤,也得如此。
“你要搜我魂?你我修为相差不大,若搜我,我将生不如死。若我反抗,你亦被反噬,神魂受损。”那物变化面貌的速度逐渐缓下,爱慕她的半仙未能让她不忍、同门师弟未能让她畏缩,当真坚定如此吗。
青厌并未作答,已经使出几分神力,窥探此物根本。
他面色因痛苦扭曲,嘴角强扯出一抹笑,说:“我不抵抗,你要搜便搜……呵呵呵,神女爱万物,为何不能爱邪念?我伤万物,却不愿伤你。”
“你不必费口舌。”青厌冷漠道,不被此物的歪理所动,更加警惕,以防其突然抵抗。
此物没有明确的魂魄,她的神识像扑进一仓米粮之中,无数的米都是仙凡的执妄,而在最深处究竟是否藏着根本,却是未知。
终于,在那一众浑浑噩噩的执妄之中,有一道异常的光亮。
也在这同时,那物开始了抵抗,却不是将她神识往外推,而是往里拽。
青厌立刻收回神识。
得来对方的嘲笑:“你不是想看吗?为何不敢进来看个明白呢?”
仿佛扳回一城,那物更显得意,缓缓站起来道:“既然你不愿到我心里,不如我到你心里?”
话音落地,一缕黑烟已经钻入心口,竟是毫无防备?
顿觉古怪,得意的笑容还未收敛,却对上她浅笑的双眸,此时有了些许慈悲怜悯,似乎……似乎是高高在上鹤,对困于井底的蛙,那般怜悯。
她自知道心坚定,绝无生妄念的可能,而此执著之物修为高深无可囚困之地,便以自己的道心为笼,将其困住。
此物奸诈,明知陷阱还敢前来挑衅,必定也是一缕分身,杀灭不尽,不如似控制魔鳐那般,也可以这一缕分身作为引线,搜寻三界之中的其他分身与本体。
“!”那物察觉到了她的意图,连忙断去魂识,与她拉开距离,“哈,哈哈哈,差一点又被你骗了。”
青厌一手按在心口,说:“多谢了,此半缕也足够寻你根底。”
话罢,她收起如意,指尖捏诀掐算,三千分身共络神魂,遍布五湖四海,逐一寻至可疑之人。
一个、两个、三个……
非常顺利。
“呵呵,呵呵呵。”那物笑了起来,并不服输,道,“天道倾我,我来,便有万全之策。”
身形逐渐模糊扭曲,天空阴沉昏暗,分明没有乌云遮日,仿似明日无了光。
剩余的光芒也在他周围扭曲变形,他吐出一口血来,化作一轮光漩涡,随着转动消失在了虚空之中。
同时,青厌心里困住的那缕神识一并消散。
三千分身所感知到的分身,也尽数消弭。
就在这片刻之间,此物在三界再无半点踪迹。
任她如何掐算,皆是查无此人。
青厌心头一冷,眉间微皱,唯可能是,此物逃到了时间缝隙之中,不知去了何时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