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心他?”
“……没有。”
“你停在这一页已经很久了呢。”
“你的错觉。”
千里默默把手中的精装书翻到下一页,试图用实际行动反驳对方的话。
纸张摩擦的声响传入耳内,端坐于办公桌前的森鸥外无声地勾了勾唇。他的手边堆放着一叠待批阅的财务报表,最上面还有一份不久前递交上来的战损报告。
组合利用‘脑髓地狱’引发的混乱波及范围极广,港口黑手党旗下的酒店、商场、写字楼等等产业均遭受了不同程度的破坏。值得庆幸的是此次事件无人死亡,而港口黑手党明面上作为一个合法性质的会社每年都按时购买了企业财产保险。
森鸥外一手托腮,笑眯眯地在文件下方签上自己的名字。“中也君很强哦。”
被黑色手套包裹的指尖机械地翻动着书页,视线却未曾移动过分毫。密密麻麻的文字仿佛跳出了纸张,旋转、收缩再重新排列成晦涩难懂的语句。千里试图让注意力投入到小说的虚构世界里,尝试过几次均以失败告终。
“我知道。”
中原中也的异能——‘污浊了的忧伤之中’可以随心所欲地操纵重力,从某方面来说打破既定法则的能力相当犯规。除此以外这人还是一个体术高手,享受战斗的同时将暴力美学发挥到了极致。
问题在于夺回梦野久作的行动武装侦探社派出了太宰治,这两个名字放到一起曾被称为‘双黑’。
称号的由来……
硬底封面多了一处不甚明显的凹痕,千里表情僵硬地收回了手。
“会需要用——”
六年前那个夜晚发生的事仍历历在目,甚至连建筑物坍塌时沙尘弥漫的轨迹都清晰可辨。千里没有继续说下去,就好像某种冰冷又滚烫的金属勒住了他的咽喉。
“污浊?”森鸥外将羽毛笔插回台座,轻微的‘咔哒’声在安静的环境下无所遁形。他侧身看向不远处的书架,眼底浮现出一抹了然。
“概率超过六成,组合的异能力者不容小觑。只要梦野君还留在他们手里,类似今天这样的袭击势必会迎来第二次、第三次。即使做出了不同的选择,敌方军师也一样能预测到我们今晚的行动。设下埋伏、选择擅长战斗的部下看守重要的棋子,这是最简单也最高效的做法。”
千里倏地抬起了头,垂在身侧的右手握紧又松开。赤黑相间的般若鬼面看起来与以往别无二致,但只有他自己清楚,无处发泄的焦躁就像一根扎在心尖上的刺。
森鸥外扫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随即语气温和地道:“已经九点了呢,千里君,现在是你的下班时间。”
***
从未踏入过这间办公室的上司在没有提前通知的情况下破门而入,高桥和光的手下意识伸向了藏在西服内袋的勃朗宁。
“……千里大人?”
“跟我走。”
“是。”
三分钟后,两人坐上了那辆被改造成医疗专用的商务车。千里系好安全带报出一个地址,红色尾灯很快消失在地下停车场。
夜色渐深,空旷的大街显得格外冷清。昨天遭遇的那场大规模袭击让这座港口城市失去了往日的喧闹,地狱般的景象在普通民众的内心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千里将视线移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频繁地映入眼底。超过七成的商铺贴着‘暂停营业’的字条,倒塌的建筑物亟待重建。隶属政府部门的重型清障车刚结束完一天的工作,从旁边经过时引擎运转的沉闷声响一股脑钻入耳内。
直到商务车偏离了主街道,爆/炸残留的焦痕才逐渐消失不见。
高桥和光熟练地控制着方向盘,气质儒雅的医生开起车来完全不输于日常超速的小田慎一。遇到连续弯道会稍微降低车速,除此以外他都是一脚油门踩到底。
“我以为您对推理小说没什么兴趣呢。”
千里视线下移,他的膝头放着一本埃勒里·奎因的《希腊棺材之谜》,最早发表于1932年。
“讨厌侦探跟阅读推理小说二者并不冲突。”
高桥和光弯了弯眉眼,线条柔和的五官干净而明朗。如果忽略周身萦绕的冷冽气息,单看外表很难将他与港口黑手党联系到一起。相较于被定义为‘恶/党’的一方,三十出头的男人留给外界的印象更像一位备受尊敬的学者。
“我比较欣赏他们笔下的哲瑞·雷恩。”
千里抬眸,若有所思地开口道:“精通变装?”
“这只是其一。”高桥和光轻笑着将方向盘往左转了半圈,一个险之又险的甩尾在山道上完成了一次漂亮的漂移。“退休的莎剧演员,而且帅。”
千里:“……”
刺耳的刹车声蓦地响彻半空,惊起林间飞鸟。高桥和光将车子停在了一处开阔的沙地上,周围环绕着数颗参天大树。他拔出钥匙解开安全带,后备箱缓缓开启。
“我就不进去了,免得给您拖后腿。”
千里推开车门,临走之际不忘嘱咐一句‘注意警戒’。
高桥和光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银丝边眼镜,双枪管的勃朗宁M1911已经握在了手心。
关押梦野久作的地牢就在这片森林的最深处,情报部费尽心思查到的信息自然不会出错。千里身形一闪与浓浓夜色融为一体,行动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闷热的空气中夹杂着一缕极淡的火/药味。千里微微眯起了双眼,抬头望向漆黑的天幕。白天笼罩在城市上空的阴云仍未散去,幽暗的密林里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战斗已经结束了。
思绪流转间他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黑黢黢的影子宛如优雅的猎豹继续向前穿梭,轻盈的身姿灵活得不可思议。
当那座破破烂烂的小木屋终于出现在视野范围内,千里最先注意到的是前方空地上那仿佛陨石坠落造成的深坑。直径超过五十米,掩埋在地下的砖石遭受巨大冲击后化为了齑粉。
他环视一周,锐利的目光蓦地一凝。
找到了……
千里越过一干歪歪斜斜的大树,再次加快了速度。
陷入昏迷状态的中原中也满身血污地躺在砂砾与尘土中,对外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暗红色的血渍浸湿了衬衫,大衣、手套、窄边礼帽均不见踪影。
千里呼吸一滞,浓郁的铁锈味扑面而来。他缓步上前,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然地轻颤。直到将人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无法抑制的颤抖才停了下来。
回去的路上胸腔内躁动的杀意几乎烧掉了他仅存的理智,维系着岌岌可危的平衡的是中原中也沉稳有力的心跳。
去而复返的千里刚一露面,蹲守在车内的高桥和光差点扣动了扳机。倒不是因为将上司错认成组合派来的杀手,而是对方周身萦绕的杀气让他下意识做出了自保的动作。
千里一言不发地跳进后备箱,把中原中也放到手术台上。回过神来的高桥和光撩起白大褂擦去额头的冷汗,调整好呼吸后立刻跟了过去。
“这里交给我吧,千里大人。”
千里沉默着走了出去,待箱门关闭他才转身离开。
给中原中也做完检查,高桥和光稍稍松了口气。诊断结果表明这位干部只是体力透支,昏睡属于身体机能自发形成的保护。
他摘下听诊器,从药架上取出一个贴有标签的输液瓶。氨基酸葡萄糖注射液能够迅速补充人体所需的能量,再配合其他药物……保守估计过几个小时中原中也便能恢复意识。
设置好滴速,高桥和光把一次性医用手套丢进垃圾桶。这时外面突然传来轿车行驶过程中特有的沉闷声响,他眼神一暗,重新拿出了勃朗宁。
出现在不远处的人是小田慎一,接到千里的命令后临时赶了过来。
“……是你啊。”高桥和光笑眯眯地收起了枪,语气流露出显而易见的遗憾。难得有实战的机会,结果一连两次都把枪口对准了自己人。
小田慎一嘴角一抽,没有接话。
“来了?”自森林中走出的千里左手拿着一顶分外眼熟的窄边礼帽,大衣跟手套在战斗中被毁了,只找到几块零碎的布料。
小田慎一躬身行礼。“千里大人。”
高桥和光正准备向上司汇报中原中也的检查结果,他忽然注意到对方的右手似乎拎着一个……小孩?
“梦野久作?”
“嗯。”
得知中原中也一切正常后,恢复冷静的千里把梦野久作塞给了高桥和光。“顺便帮他检查一下。”
“是。”
梦野久作的情况比中原中也要糟糕许多,外伤倒没什么大碍,主要是精神方面经历了不小的摧残。结束完初步治疗,少年的右臂缠上了雪白的绷带,脸侧贴着一枚纱布。
冷眼旁观的千里忽然开口:“高桥,把中原先生送去最近的据点。”
高桥和光诧异地挑了挑眉,语气夹杂着一丝不解。“大宅不是还有很多空置的客房吗?”
千里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说:“不要做多余的事。”
高桥和光神色一凛,旋即恭敬地低下了头。“抱歉,属下逾越了。”
“……不用道歉。”
千里掩饰般地移开了视线。“之前吓到你了。”
“不会哦。”高桥和光勾了勾唇,温润的嗓音似清风拂过。“千里大人一直都很帅气呢。”
小田慎一:……啧。
千里单手拎着梦野久作坐进了小田慎一开来的那辆车,三人刚离开不到半分钟,天空响起阵阵惊雷。
酝酿已久的暴雨倾泻而下,前往大宅的途中雨势愈发猛烈。车前灯提供的视野极其有限,密集的雨幕导致当下的能见度不到十米。豆大的雨点砸在柏油马路上,晶莹的水花四处飞溅。
“醒了就不要装睡。”千里冷冰冰地开口道。
苍白的电光撕破阴沉的夜,照在了梦野久作的侧脸。自知闯了大祸的少年哆哆嗦嗦地坐直了身子,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
千里偏了偏头,眼神不带丝毫感情。“知道错了吗。”
梦野久作吸了吸鼻子,可怜巴巴地小声道。“知、知道。”
“哪里错了。”
“……被敌人利用,袭击了组织的同伴。”
“不对。你错在高估了自己的实力,弱小而不自知。”
……
梦野久作‘哇’地一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