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事起,喜宝就没吃过饱饭。
并不是她?家穷。她?吃的是软糯的精白?饭,喝的是养颜的石斛茶,偶尔还会有一口阿胶糕和猪皮冻。妈妈从来不给吃硬点心,因为会咬大脸盘子。餐里也?从来不放酱油,因为据说会染黑那洁白?如玉的牙齿。
她?底子不好,天生不是小骨架,一点点赘肉都显眼得很。于?是妈妈命令她?每顿饭最多五分饱,长身体的肉蛋鱼虾一律不许入口。每次饭后?,妈妈就会勒紧她?那精致绣花的绸腰带,勒出柳条纤腰,用软尺一寸一寸的量。没有超标,才?许吃下一顿。
喜宝每每看到外面的长工和粗使丫头,捧着?一脸盘的稀饭甩开腮帮子呼噜,都会有那么一瞬间的羡慕。
她?想,什么时候自己才?能放纵的吃一回呢?就吃猪油拌饭,趁着?热,点一丝丝酱油,撒一把葱花,吃到碗底只剩油光,体验一下撑得难受的感觉。
来串门的牙婆都啧啧赞:“这脸蛋,这身材,这脚!顾家姐姐运气好,老天让你捡来这么个货!”
妈妈真的请人来算过,说喜宝是命里富贵,生辰八字无?一不好,喜笑颜开。
喜宝隐约记得自己不姓顾,而是姓白?,有个做官的阿爸和诰命的姆妈。只是一场大难之后?,莫名其妙落在了这里。不过这些记忆也?未必准,或许是妈妈编出来给她?抬身价的。
从贫家买女孩,年景差的时候,不过十几吊大钱。然后?调`教容姿,坐立行?卧均有法度;再学琴棋书画、吟诗写字,弹唱跳舞,打双陆,抹骨牌,乃至嗑瓜子,点烟枪,样样都有门道。两淮的盐商富甲一方,徽商、潮商、粤商、晋商也?会慕名来拣货。一旦被富商老爷看上,就是鲤鱼跳龙门,顶尖的货色能卖到千两以上,是整条街津津乐道的谈资。
但并非所?有人都这么幸运。绛雪是和喜宝一间屋的姐妹,整个人像一块精雕细琢的玉,一双脚缠得像棉花做的新月。只是头一次相看时紧张,奉烟时洒了一点火星,把客商的绸衫灼了一个洞。客商愤怒,滚烫的烟泼在她?脸上。
妈妈慌忙安抚了客人,请了大夫,得知药材花费不菲,且免不得留疤,便送大夫走,用土法在她?脸上抹大烟膏,拿蘸了白?酒的手帕死死缠住。绛雪惨叫了三?天,揭开手帕,脸已烂了一半。妈妈惊吓之余,气得要命,命人把她?狠抽了一顿,骂她?没出息,白?瞎了这几年的养育,让她?还钱。
“供你的吃穿老娘不要了,就当做善事;人家客商本欲出一千二百两,这下鸡飞蛋打,都怨你!我不多要,你就还我一千二百两银子,我放你想去哪去哪!”
绛雪哪拿得出钱。平日虽穿金戴银,衣裳首饰都锁在柜里,钥匙不归她?。
于?是顺理成?章地进了隔壁的堂子,也?是顾家产业。喜宝偶然见到她?时,十三?岁的姑娘,脸上的疤还没好全?,浑身已是臭的,多少香薰也?掩盖不了那腐烂的气味。
身边的伙伴一个个消失。有的是缠足时感染,弄得一双脚不对称,整个人就废了;有的是过了十五没人要,只能去接客,几年后?就满身生疮,没个人样;还有的居然敢逃,直接打到奄奄一息,破席子一卷丢到城外,谁爱要谁要。
有的倒是进了官宦人家的门,几个月之后?,被厉害的主?母丢回来,身上没一块好肉,还要索还身价,弄出好一场官司。
妈妈常堆着?笑,告诉喜宝,旁人不争气,全?家的富贵都指在她?身上。她?要是孝顺,就听话?,好好报答妈妈的养育之恩。
喜宝忍着?剧痛,主?动把脚上的布又收紧两分。
她?知道,只有听话?,有朝一日或许能吃到猪油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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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蔻年华的喜宝,身材开始抽条,脸若鲜花,肤如凝脂,五官无?一不精致,一举一动都如弱柳扶风,纯真里带着?风情。小嘴巴机灵会凑趣,唱起曲儿来,那声音幼里带媚,听了让人手酥筋软。
任何男人和她?站在一起,都能衬出雄风刚健。
最难得是一双脚,瘦小尖弯香软正,用七年的眼泪,泡出一对出水芙蓉。
妈妈常捧着?她?一双脚,喜得合不拢嘴,看了又看,亲了又亲,让人拓了她?的鞋样子,当做自家的招牌。
机会来得很快。两个客商为她?争风吃醋。广东来的苏老爷醉后?一掷千金,一千五百两,创下了十年来的身价记录。送亲时,妈妈掉下了不舍的泪。喜宝坐在轿子里,听着?外面的鞭炮唢呐,觉得自己风光得像个格格。
老爷家主?母刚殁,没子嗣,本就是来散心的,对喜宝爱不释手。
喜宝以为自己的好日子来了。可是当她?伺候老爷吃饭毕,自己端起碗时,无?意瞥见了老爷那惊愕的眼神,她?心里一凛,主?动放下碗,为难说,妾吃不下了。
老爷对她?怜爱无?比,招呼她?在怀里坐下,一边嫌她?瘦弱,一边摩挲她?那细得不正常的腰。说她?真是个可怜孩子。
白?米饭和鸡翅尖被倒掉喂狗。喜宝饿着?肚子,给老爷讲笑话?解闷。
深夜里,她?饿得发慌,后?悔了。偷偷到厨房。也?不敢多吃,一口馒头反复咀嚼,总算压下肠胃里的绞痛。
一抬头,她?几乎吓死。老爷的贴身小厮阿财,正惊讶地看着?她?。
喜宝扑通跪下。阿财却好似也?害怕,什么都没说,跑了。
喜宝想,大户人家果然不一样。放在过去,是要挨打的。
好运气还在后?头。刚回府,就诊出有孕。喜宝又喜又怕。
像她?这样饿着?养出来的瘦姑娘,多半连月事都成?问?题。客商买来纯为赏玩,不是用来传宗接代的。她?却成?了那少数的意外。
不知是不是因为那几口深夜的馒头。
苏老爷三?代单传,膝下无?人,过继的孩子都选好了,这下举家同庆。
喜宝成?为九姨太,被带进仙境一般的大花园,有了自己的小院和服侍的妹仔。
而且大夫说了,九姨太先天不足,要补,要养胖些。
喜宝看着?那一桌子大鱼大肉,眼花缭乱。
老爷命令她?都吃完。
她?欢天喜地下筷子,对肚里那个宝贝爱到了极点。
可惜害喜,外加水土不服,吃下的东西转头又吐。喜宝浑然不觉,吐了又吃,吃了又吐,边呕边咽,直到贴身妹仔吓坏,哭着?劝她?停下。
害喜害了九个月。喜宝浑浑噩噩胖了二十斤,直到生产的时候,还是没体验过“满足吃到饱“的感觉。
唯一让她?觉得比猪油拌饭更亲切的,是她?的小白?。
她?年纪太幼,九死一生才?掉下这块肉。抱在怀里,精致,秀气,白?得耀眼,如同缩小了的她?。唯有身材不一样,胖乎乎的一小团,让人越看越爱。
喜宝发誓,决不能让他这辈子挨饿。
她?解衫,想要喂他吃饱饱。转瞬间,怀里的孩子却被抢走了。
“喂奶是奶娘的事。”稳婆笑她?,“姨太太那么年轻,怎么会养孩子!好好歇着?吧!”
是啊,她?自己还是个孩子,怎么养别人。
桌上的饭重新变成?了猫食的分量。老爷提醒她?少吃点。
“看看这腰粗的,一捏一把肉,像什么样子!”
喜宝感到周围幸灾乐祸的目光。甚至,那些人在逗弄小白?时,眼里的神色也?并没有母亲般的友善。
她?意识到,要想保护她?的小白?,她?要尽可能把老爷留在自己的房。必须回到从前的模样。
她?推开了盛米饭的碗,小口啜汤。
她?学会了勾心斗角,学会了不着?痕迹的构陷,学会了如何使心机,让别人怄气,自己摘得干净,楚楚可怜。她?学会了慵懒地倚在榻上抽阿芙蓉,把一口烟嘴对嘴送到老爷口里。她?对镜练习,搜罗各路方子,让自己和十四岁时一样天真而妩媚。
只有和她?的小白?在一起时,她?能稍微放松自己,腰不用束得那么紧,妆也?不用化得那么浓,可以放浪形骸,跟他玩自己小时候没玩够的游戏。
也?只有小白?一个人,看她?的时候,眼睛里是依赖,是信任,是由衷的喜欢。让她?感觉自己是个人,不是赏玩的物?件。
她?想,自己果然是命好。
她?看小白?吃饭香,自己也?由衷的幸福。小白?忽然停下筷子,说:“阿娘吃。”
喜宝一怔,看着?孩子那纯真的目光,慌乱不已。
“娘不饿。”
“你饿。”年幼的男孩观察力惊人,跟她?撒娇,“阿娘吃。”
喜宝笑着?摇头。转头避开他举到她?嘴边的一筷子猪头肉,骂一声没大没小。
她?知道这口子不能开。一旦破防,前功尽弃。
眼看小白?的笑脸转为不解,随后?是委屈,撂下筷子跑出去玩,剩半碗饭。
喜宝命人收拾桌子。妹仔欢天喜地,端走那半盘猪头肉。
她?叹气,拾起床边针线,给她?的小白?准备新鞋。
小孩子长得真迅速,很快高过她?。他在家塾开蒙,和她?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说出的话?,有些她?开始听不懂。脾气也?渐长,有时故意惹她?生气。她?省下月例给他求的、开了光的长命锁,他嫌幼稚,丢在床头不戴。
气她?没什么,她?顶多自己掉几颗泪;他开始忤逆老爷,对给他安排的亲事大放厥词,还说出什么“你这样迟早没好下场”的话?。老爷大发雷霆,把他好一顿打,祠堂跪了一夜。
喜宝哭着?给他上药。小白?半昏迷,含含糊糊说:“阿娘,等我长大些,我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
喜宝失笑,说他真是孩子心思。离了老爷,他吃什么,穿什么,谁会正眼看他?不如服软,别糟蹋了这么好的命。
谁知世事无?常,不过三?两年光景,再次想到“离开这里”的,却是喜宝自己。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老爷的生意会垮,为什么会惹上官司。为什么去年还来做客的红顶子官老爷,转瞬间翻脸不认人,给他安上无?数罪名。
喜宝虚龄二十五岁,一生没单独上过街,没跟陌生男人说过话?。她?想,老爷总不能不要亲骨肉。最坏的结果,大概是老爷带着?她?和小白?,男耕女织,回去种地吧?
但当大花园变成?小院子,院子里的人丁越来越少时,当老爷破天荒地把她?叫到外堂,让她?拾起荒废多年的本事陪局时,喜宝看着?一桌子男客的眼神,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命运。
她?被灌了一斤白?酒,不忍吵醒熟睡的小白?,就在外面吐了一地,清理好自己之后?,眼前发黑,没力气站起身,靠在墙边哭。
有人把她?扶起来。是老爷的贴身小厮阿财。他含泪告诉她?,说苏家已没救了。长毛势旺,朝廷需要军费,苏家的钱财就是罪过。老爷的脑袋多半保不住,女眷和孩子多半全?得发卖为奴。
喜宝慌乱无?措。
阿财又忽然跪下,说他仰慕九姨太多年,愿意带她?远走高飞,不在这活棺材里陪葬。以后?他会疼她?,一辈子对她?好。
喜宝拒绝了。她?不能丢下她?的小白?。
阿财又说,可以带小白?一道。他有相熟的船工,可以讨一艘船,带她?母子逃去香港、澳门,或者?随便什么小村落。男耕女织,把孩子平平安安地培养成?人。
“小的虽没用,至少有一身的力气。粗茶淡饭,能让你们顿顿吃饱。”
喜宝发呆半夜,开始收拾房里细软。
她?也?不知自己仅剩的这些首饰衣服值多少钱,但买几十亩田,应该足够吧?
府里陆续有人逃,老爷派人守了门。阿财很小心,分批把细软箱笼偷运出去,说好一个时间和地点,让她?先上船躲起来,然后?他再把熟睡的小白?抱走。
“小少爷脾气坏,若知晓咱们的谋划,多半会犯倔不走。夜间奶娘寻他不着?,也?会声张。不如趁睡着?,半夜悄悄的带走,这也?是为他好。”
喜宝点头。她?实在也?不知该怎么向小白?开口。
最好他一觉醒来,已经身处平安明亮的新家,到时如何怨她?,她?也?心甘。
到了约定的日子,天降大雨。喜宝穿好厚衣,紧缠脚布。
她?溜进厨房,犹豫再犹豫,给自己盛了一小碗猪油拌饭。
猪油是冷的,带着?油腻的腥味。饭也?是妹仔吃的糙饭,夹着?砂子粒。她?一口接一口,咂摸得津津有味。
阿财说,以后?要把她?养得胖胖的,再生好几个大胖小子。
喜宝鼓着?腮,嚼着?喷香的饭粒,眼泪掉进饭里。她?想,她?有小白?就够了。
不过,猪油拌饭是真的好吃啊。
肚里暖暖的。她?感到四肢百骸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房里的值钱物?件已经被她?搜刮空了,只剩那个金镶玉长命锁,喜宝把它?挂在熟睡的小白?颈上,亲了亲那柔软的小脸蛋。
然后?,拿出一辈子的勇气,奔出了小院的后?门。
她?没锁门,方便阿财回头来抱他。
喜宝走了这一辈子最长的路。雨水浸透了她?的鞋,脚底钻心痛,头发湿得不像话?,纤细的腰挂不住厚重的裙子,走几步,摔一跤。恶犬在她?身边吠。到最后?,裹脚布在身后?散落长长的一条。她?干脆除掉。脚趾间的碎骨在肉里摩擦,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
脚下的雨水染成?了淡红色。
她?想着?小白?的睡颜,咬牙前行?。
终于?,听到阴森森的水声。黑黢黢的珠江畔,举目一片虚无?。
风大雨大,江边没有船。也?没有人等她?。
喜宝慌了,大叫:
“阿财!”
“阿财哥!”
……
终于?,有人睡眼惺忪地从岸边小屋里探出头,骂了一声。
“哪家婆娘在这号丧,我报官了!”
喜宝颤声:“阿财……”
“那个肉鼻头的阿财?嗐,傍晚间就乘船走啦!带好几个大包裹!你寻他做咩?……”
喜宝听不进后?面的话?,整个人仿佛四分五裂。脚心好似钻进两条蛇,噬她?的心。
身后?有人跑来,厉声唤她?。喜宝闭眼,一头冲进冰冷的珠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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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被捞起来,昏迷着?,浑身滚烫。
老爷震怒,命人把她?打得体无?完肤,只留一张白?般瓷脸。
腐烂发臭的双脚被重新缠住,缝紧,洒了浓郁的香粉。然后?塞进轿子,卖了不知几十两银子。
她?已感觉不到轿子颠簸。弥留间,忆起自己“出嫁”的那一天。
人都说喜宝命好,生来是倾城绝色,一辈子锦衣玉食,嫁的是富贵王孙,因着?母凭子贵,就算死了,也?是个能进家谱的正经的夫人。
虽然她?一辈子只痛快吃过一顿饭。
也?再没有见到她?的小白?。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的生日祝福!回馈读者,不搞抽奖了,这章评论都发红包,人人有份~到下章更新前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