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笑出声,待要摘掉戒指,又改了主意,把它推回指根,大大方方地欣赏。
“漂亮。”她笑道,“就当个装饰了。”
苏敏官攥住她手指笑:“没见你平时戴戒。”
她没话。这不是舍不得花钱么!
她猛地想起:“你哪来的钱打戒指?”
就算只给匠人手工费也一定不菲。林玉婵估摸他现在的身家,怎么也超不过二十美元吧?全是自己发的零花钱。
苏敏官嘴角一翘,神?秘兮兮地靠在车厢壁上?。
又被她催两句,才说:“你不知道美国有多?少暴发户想做中国的生意,就是请不到靠谱的顾问。”
林玉婵:“……”
这人真是摇钱树成精,哪儿都不放过赚钱的机会。
随后又想,要不是自己怀孕不敢到处跑,这钱她也可以赚!
再想深一层,她现在是薛定谔的苏太太,就算赚了钱,一不小心走错了州,也都归他……
不服气。
不过这么?多?年相知相处下来,她也充分相信自己选择的枕边人。他宁可在谈判桌上?光明正大地抢她钱,也不屑于用这种旁门左道,控制她的经济财产。
这是他做人的尊严所在,也是她敢跟他去市政厅的底气。
临近住所时,天又阴沉,眼看要下雪。马车加快了速度。她靠在他怀里颠簸。
回到家,燃起壁炉,歇片刻,苏敏官又知法犯法地叫她:“苏太太。”
然后观察她反应。
林玉婵觉得这人好幼稚啊!他哪里是尊重神?圣婚姻,他就是想过家家!
她抿嘴不答,推他胸膛,慢慢把他推到墙边。墙纸被火烘得热,现出隐约的砖缝纹路。
“小女子未曾婚嫁,”她压下眉头,学戏文里的腔调,娇声说,“你是谁家恶少,闯我闺房,意欲何为?”
苏敏官眸子微微一闪,咬唇憋回去一个笑,然后猛地把她腾空抱起。
“小姐花容月貌,小生仰慕已久,相思成疾。今日人间良夜,冒昧前来,说几句衷肠话。”
林玉婵咯咯笑出声。过家家还上?瘾了!
她假意挣扎,叫道:“仰慕我的‘小生’多?了,你算老几,外头排队领号去!”
“唔好意思,”他将她放倒在沙发上?,目光如星,居高临下地看她,“都被我赶走,你没得选。”
林玉婵还想怼一句,被他俯身,封住嘴唇。
他新理的碎发拂过她耳边。她笑着拂开,手上?流光溢彩。
苏敏官攥住她戴了戒指的手,极轻极轻地吻她的鼻尖、下巴、脖颈,像初尝爱情滋味的少年,几乎是虔诚地触碰每一寸肌肤。
“谢小姐不弃,小生今夕得亲芳泽,异日犬马之报。”
林玉婵耳根火热,恍惚觉得自己真?是偷情的小姐,被头次见面的登徒子迷住,忘记喊门外的丫环。
不觉被他放在床上?。她记起自己是谁,更记起他是谁,立刻裹被子躲起来。
不成,平时还可以,现在绝对受不了!
苏敏官眸光闪闪,委屈看?着她。
“阿妹。”
天地良心,来美国以后就没敢碰她。近来观察她食欲恢复,才下决心自荐枕席,提醒她一下身边还有个男人。
“阿妹。让我看?看?,你是胖了还是瘦了。”
“上?次还是在船上。”
“再这样下去,我要忘记该怎么做了。”
林玉婵:“……”
……受不了。还有脸提船上。
听到他叹息,紧抿的嘴角慢慢放松,睁开眼,看?到他眼里的自己,血液翻涌,心就化了。
不过林玉婵也不信他这等上?了头的鬼话。她推他肩膀,让他躺在枕上?,别有用心地笑道:
“忘了啊?我教你。”
他挑眉,笑着闭眼,摆出任人宰割的样子。
…………………………………………
不过十分钟后,号称“忘了”的学渣就原形毕露,额角出了汗,不敢妄动,开始出声指点。
“阿妹,快点啦。”
“我可以受得的。”
“一定听你话,不会乱来的。”
他伸手抵住她小腹。依旧那么光滑,只是比往日硬一些。又滑到两边摩挲她的腰窝,请求似的往下按。
“唔……”
他果然小心,控制着原始本能,像风呵护着天空的云,任她在上面精耕细作。见她蹙眉,又忽然不敢妄动,温柔扳下她脊背,吻掉她眼角颤动的泪花。
果然是太久没有亲近,她被这陌生的节奏弄得无所适从,力气不知不觉泄尽,被他拥在怀里。
……
“喜欢这里,可以长住。”苏敏官吻着她,忽然在她耳边说,“许多洋行在纽约有分号,也可以跑生意。”
林玉婵微怔。
壁炉里木柴燃烧,噼啪轻响,散发出特有的松木香味,缭绕在两个相拥的身体旁。
“嗯……法律上?会很麻烦吧?”
“未必。你知道吗,几十年前,洋人还没进犯的时候,我祖父见十三行式微,辨到风头不对,曾拜托他的生意伙伴在美国寻地皮,想带着身家财富,搬到这世外桃源来。”
林玉婵惊讶地看着他,被他吻了吻耳垂。
“只是毕竟故土难移,又放不下人脉和生意,没有成行。”苏敏官给她讲结局,“结果一场空。”
林玉婵伏在他怀里,不禁想,这种超越时代的远见太难得了。
和此时的中国相比,安宁而?富饶、远离欧陆风云变幻的美国,大多数人眼里茹毛饮血的蛮荒之地,又何尝不是世外桃源呢?
只不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那个一辈子翻云覆雨的红顶商人,焉肯为了晚年的片时安稳,放弃自己赖以生存的野心和贪欲?
她笑道:“若真是那样,你就要生在美国。我也遇不到你。”
“不。”苏敏官深沉莫测地看她一眼,微笑,“等你今年来了美国,还是会遇到我。我会把你门外排队拿号的阿猫阿狗都赶走,然后把你拐上?床。”
她咬着嘴唇笑:“不麻烦。我让你插队。”
原本一句调笑,突然点燃了他眼中的火。他风卷残云一般翻身,覆在她身上,像渴水的人一样吮她。她小小叫出声。
“不,”他改口,“也不要那么麻烦。等我攒够钱,我就去广州找你。我去找那个在茶行里扫地饿肚子的妹仔,把她周围的人通通打一顿,把她买出来。”
-----------------------------------
整个马萨诸塞州被大雪埋了两个月,便到了中国春节的日子。各寄宿家庭应约将学童们送回春田市,马车在泥泞的雪化地面上留下深深的辙印。
大清公使馆暨留学事务局举行新年招待会。花瓶里插满绢花,墙上?挂满书画,都是公使陈大人几个月里的寄情之作。
所有的监督、官员、教员都打扮一新,穿上深色的丝绸长袍,戴着各自品级的顶戴,脚蹬官靴,先隔空朝拜皇上?太后,然后喜气洋洋地互相贺年。
特地从纽约华埠请来的中国厨子大展身手,备了一桌中西结合的宴席,用精致的瓷杯盛着“真?正的茶”,看?得客人们眼花缭乱,一个个翘着小拇指,学中国人的样子品茶。
寄宿在外的孩子们先后被送来,叽叽喳喳欢聚成一片。林玉婵欣慰地看到,短短几个月,这些孩子的气质完全蜕变,打心底的自信活泼,英文口语水平也突飞猛进?,居然可以跟客人们正常对话,得体地回答一些诸如“美国好还是中国好”的灵魂拷问。
“美国更富裕,人人能吃饱穿暖,有屋住,有柴烧。”詹天佑腼腆地答,“中国有父母,有温暖的家,有祖先的灵魂,还有……还有一个可爱的未婚妻。”
客人们哈哈大笑:“那必须是中国好。”
林翡伦下了车就往林玉婵身上?扑。被她同行的几个女孩拉住了,直使眼色。
林玉婵也穿着中式礼服,但不像其他人那样厚厚地怼了几层棉衣,而?是很心机地套了美国的羊绒衬衣,再披一件修身的袄子,大大方方显出微凸的小腹。
其实她身材瘦,这都六七个月了也不太显。尤其是穿着宽大的中式袄裙,她觉得要是自己想藏,能一直藏到生的那一天。
但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何必遮遮掩掩。
不如今天公布。趁着农历新年,好好收一波红包。
女孩子们什么?不懂,当即震耳欲聋地尖叫成一团。
“林阿姐要给我们生小妹妹了!!”
要是放在几个月前,大家可能还会脸红地咬耳朵,最后派个代表偷偷去问。但在美国人家里放飞了数月,女孩们早就忘了矜持为何物,学到了大美利坚那种奔放的精神头。
呼啦一下,这个娇小玲珑的中国女子一下成为全场存在感最强。
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各种语言口音的祝贺声隔空砸来。陈兰彬陈大人在另一间厅,闻言匆匆赶来,抖着胡子笑成花,佯装生气,斥那几个女孩:“怎么说话呀?怎么叫生小妹妹?应该是小弟弟才对!——不不,你们管她叫姐姐,那应该是小侄子呀!没大没小!”
陈大人在蛮夷之地浸淫数月,也没有一开始那么老学究了,居然开始跟孩子们说笑。
又对林玉婵道恭喜:“异国他乡,生一个华夏血脉的后代,甚好,有意义!你们年纪也不小啦,也该传宗接代。看?来这花旗国水土还真?是不错!回头本官请容大人……”
林玉婵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马上站起来,正色道:“女生入学的事,还请陈大人许我继续操办。我已向西洋医师问诊,这几个月身体无大恙。而?且……”
陈兰彬一怔。过去人生几十年,只在内宅跟女眷相处过,从没在工作场合遇到这种事……
她还要带孕办公?且不说她脸皮居然厚到把这事当众说,这题他完全没答过啊!
第一反应是绝对不可以,出了事谁负责?别人家的香火独苗,断在他手里,要损阴德的呀!
林玉婵早准备好说辞,很通情达理地笑道:“听说陈大人有咳疾,风雪天发作得尤其厉害,可也从未荒废一天的公事。这阵子天寒,有三五个孩子生了病,可也没荒废学业,每日抄书的作业一张不落。有你们做榜样,我一个女子自然也不能临阵退缩。您放心,外子已同意我继续工作。若真的力有不逮,他会帮忙的。”
人家老公都许可了,陈兰彬也不好说什么?,暗地同情她遇人不淑。
容闳过来打圆场,笑道:“林夫人这些金闺国士,我可不敢接手。瞧这一口英文说的,把我这些男孩子都快比下去啦。”
这林玉婵不谦虚,面有得色。
女孩子们都是苦过来的,适应力强,也少受想家思?乡之苦。文化课尚且不论,英文的口语,外国的习俗,都接受得很快。
况且其中还有马克吐温的弟子耶!林翡伦已经学会用三重否定句怼人了。
陈大人又老气横秋地祝贺了几句官样话,然后去招呼别的客人。
容闳压低声,问林玉婵:“你们结婚了?何时?”
这她不隐瞒,说是去年圣诞节。还给他看?了戒指。不过,没说这证出了康涅狄格就不管用。
容闳长出口气,笑道:“早该这样。害我提心吊胆,总怕哪天有恶人撺掇教会,把你们赶出去,连带着咱们这一群中国人都驱逐。”
林玉婵表示惊讶:“有那么严重?”
容闳斜她一眼,眼里明显是,“你了解美国还是我了解美国?”
又问:“敏官呢?我要去道贺呀。”
“金山大埠。”林玉婵很随意地说,“去办点事。”
西海岸洪顺堂华工寄来急信,说阿羡袭击白人的案子即将开庭。当初林玉婵只是将他保释出来,免他牢狱之灾。但那被他揍过的白人老爷还瘫在床上?,该审判还是得审判。
华工无权无势,被社会精英打压,连找律师都没有门路。若无人相助,以加州那敌视华人的风气,只怕阿羡死罪难逃。
苏敏官理所当然地挑大梁,带上这阵子他坑蒙拐骗而?来的所有美金,登上西去的火车。
昨日刚拍来电报,他已联系华埠有头有脸的几位商人,发动各界捐款请愿,联名请了一位德高望重的退休参议员做律师,又在报纸上?登文造势,在街头请人演讲,为阿羡上?庭做好了准备。
这些都是他在上海演练熟了的斗争方式。美国风俗法?律和中国不同,但和资本家较量,也就那么几样固定的手段。
容闳听完大略,又看?看?林玉婵满不在乎的脸色,难以置信地摇摇头。
“那你……你一个人……你现在这样……”
“有人照顾。”她明媚一笑,“放心。”
她和苏敏官商议过后,一致认为“过年”的仪式可以暂缓。阿羡一条命比养胎更要紧。
正值冬季农闲,圣诞·弗里曼于是从开洛克农场请假,来照顾林玉婵的起居事宜,干点粗活重活。苏敏官对这黑大个儿十分放心。
正巧农场主开洛克先生和家眷也在。林玉婵笑着招呼:“多?谢你们啦!弗里曼一个顶三个,我可要忍不住给她加薪啦!”
容闳忽然发现这家人他也认识,笑呵呵地去敬酒。
“哈哈,开洛克先生,上?次分别还是在橄榄球赛场上,岁月催人老哇……这是你的夫人?国色天香。这是你的女儿?哇,长这么?大啦……哈哈,我还单身,惭愧……”
……………………………………
自助餐吃得差不多?,陈兰彬召集中国学童,去二层的大教室考试。
众学童哀鸿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