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天子脚下,民生安定。

七月正值盛夏,热辣的太阳挂在空中,街上行人只三三两两。阿贵被晒得汗如雨下,却顾不上擦拭额间汗珠,步履不停奔向瑞和楼东家住的吴宅。

巧的是,阿贵刚拐进甜水巷,就撞见关明溪在门前嘱咐丫头去抓药。

天气正热,关明溪身上穿着一件藕粉色对襟轻衫,下头是葱绿的百叠襦裙,裙角还绣着一朵半开不开的荷花。恬淡娴静的样子,让阿贵只是瞧着,就仿佛一道清泉流过心间,身上酷热都消减了几分。

关明溪略微抬头时,钗环微微相碰发出铛铛脆响声,一眼便瞧见阿贵,不由心下讶异。

阿贵是瑞和楼的大伙计,寻常不会离开瑞和楼,更何况这会儿是晌午,楼里生意最好的时候,他却赶在这时候匆忙来宅院,不免让人心生疑窦。

果然,阿贵随意抹了抹脸,便急切地说道:“二娘子,少东家让我来问问,东家的手伤怎么样,可还能上灶台?”

关明溪在族中排行第二。

阿贵口里的少东家,所指是关明溪如今的大哥吴岩禄,问询的东家则是她现在的爹爹——有“京中一绝”之称的名厨吴承远。

吴承远身为瑞和楼的东家素来勤勉,平日里卯时便会到后厨张罗,直至打烊方才归家。偏偏今日一早,他下窖拿酒时,不慎在梯|子上滑了一跤,摔伤了惯用的右手,这才没去楼里坐镇。

一代名厨的手,可是价值不菲。

吴家连忙请了大夫来看,细细诊过后,说是得静养着,这几日拿不得重物,自然也颠不得勺、操不来刀。

关明溪将大夫的结论如此一说,阿贵听后一脸颓丧。知道便是进宅里见了东家,也是于事无补,顿时心灰意懒,口里嗫嚅着:“那可怎么是好……”,于是打算原路返回向少东家说明缘由。

关明溪瞧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下一动,不禁柔声问道:“阿贵,楼里可是有事?”

阿贵见她问起,也不好隐瞒,便挑拣了些重要的回话。

原来,今日正是衙门休沐,当朝六品左武大夫罗颂带了几位同僚来瑞和楼。

罗大人是瑞和楼的老主顾,与吴承远有些私交,一向照顾楼里生意,今日做东宴请入京述职的几位大员,不免对瑞和楼多加吹嘘,点菜时更是将招牌菜都点了个遍。

其余菜还好说,楼里的大厨德叔都能够应付下来,偏偏这道清蒸鲈鱼,要想做出那精髓的招牌美味,非得东家吴承远亲自操刀不可。更何况,来的是那素来挑剔的罗颂。

在楼里主事的少东家吴岩禄生怕砸了招牌,故而命阿贵来搬救兵。

阿贵说了一通便着急要走,关明溪却忽然出声将他叫住:“等等,不如我随你去瞧瞧。”

阿贵狐疑望她一眼,这二娘子又是想的哪一出!

三月前真假千金一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有京城名姝美誉的奉恩侯府嫡女,被发现竟是鸠占鹊巢的假千金;而瑞和楼的小娘子,一跃而上成了高门之女。

街巷之间闲言碎语流传不久后,两位千金各归其位,而眼前的这位关明溪便是那位“贬落凡尘”的假千金。

难不成归家不过三个月,便想插手瑞和楼之事?

眼前之人肤如凝脂,一双杏眼宛如一方清潭,眉眼间神色淡淡,端的是高雅清贵。

阿贵想起吴家养大的那位娘子,明明已是他见过最为貌美的人,在关明溪面前好像也差了一截,面貌与气度大相径庭。

他愣神之际,关明溪伸手在他眼前摇了一摇,衣袖摆动间一缕兰花香气传来,阿贵赶紧低下了头,顺口胡诌道:“二娘子,您想吃什么我给您送来。瑞和楼这会儿来往客人众多,您去不是......”

——不是给人添乱么?

最后这句话他未说出口,可关明溪也明白了他的意思,随即弯了嘴角:“我不是去用膳的,你带我去后厨便好,那道清蒸鲈鱼我会做。”

这话叫阿贵将脸都皱在了一起,烟熏火燎的地界,穿着名贵衣裳的姑娘哪里能去?

况且,瑞和楼的招牌菜又哪是想做就能做的,德厨都不敢夸大,这二娘子胡话张口便来!

阿贵皱紧了眉头:“二娘子,您就别让小的为难,我要是带您去了,别说东家,就是少东家也得扒我一层皮下来!”

当初真假千金身份互换,关明溪在侯府不受人待见,她要离去时,吴家夫妇带着儿子来接,这才回了吴家。

吴家上下忠厚本分,对这个亲生女儿恨不得宠上天去,以便弥补前十五年错过的日子,吃穿住行一样不落,都尽量比着当初在侯府的规格。

少东家也对这个妹妹就差疼在了手心里,得了什么有趣的玩意儿,便要送来给妹妹把玩。

阿贵耷拉着脑袋,只觉这二娘子虽然明艳动人,却是被宠坏了小性子不少,才会拿他逗闷子。

关明溪见他神思不在,无意再耽搁时间,将发间玉簪扶正后,对着阿贵嫣然巧笑:“我走你前头,总该没人怪罪于你。”

说罢,关明溪迈出了步子,裙摆摇曳间,只见那绣着的莲花像是要盛开了一般。

阿贵看得呆了一瞬,这才快步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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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赶到瑞和楼时,只听得人声鼎沸,想来已是高朋满座。

一块黑色金丝楠木牌匾映入眼帘,“瑞和楼”三字笔锋犀利、恢弘大气,据说花去不少银子才请来名家所写。街上左邻为一家丝绸铺子,右舍是一家做首饰珠宝生意的,都是为达官贵人所建。

关明溪念起前世老牌的酒店,也大抵相仿。

大堂散客众多,这时定不能带着这样一个惹眼的女子穿堂而过,阿贵见关明溪执拗,便带着她绕到了后门。

后门进去是瑞和楼的院子,院子极大,还有一处早年建造的池塘。一是为了让客人吃上鲜活的鱼,二是象征财源滚滚。

往东而去,便是瑞和楼的庖屋。只见跑堂的几位小伙计端着木制托盘,脚下生风似的来来去去。

阿贵将关明溪送至门口,便去了大堂向少东家吴言禄报信。

关明溪没有停留,素手掀开庖屋围帘,里头一位掌勺的大厨正掂着锅,火光直冒得老高,想来就是在瑞和楼二十几年的德厨了。

还有两个墩子,都是从小便在瑞和楼,和阿贵一般大的年纪,却手起刀落利索得很,此时正低着头目不斜视地切着菜。

火夫三人,一人在为德厨烧大火;另一人在旁看小火,炉子上煨着汤;还有一人在折着小树枝。

关明溪暗自点头,虽然爹爹不在,可这后厨却是有条不紊,不愧是京中有名的酒楼。

折小树枝的火夫率先瞧见了关明溪,差点儿眼珠子都瞪了出来,这二娘子远远见过几面都是在大堂,今日怎么来了庖屋这样的地方?

关明溪也感受了他的目光,朝他微微点头,正欲开口之时,身后传来一道急切的声音:“妹妹,怎么来这里了?快快随我出去!”

此时庖屋众人都被吸引了目光,德厨生得矮胖,见人便是三分笑:“二娘子来了?这里头油烟熏人,等我忙完这会儿给你做菜吃!”

吴言禄也只当她小孩心性,便好言劝道:“是啊,大哥寻一处雅阁,买了糕点来先给你吃着。”

在众人眼里,不过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姐,对这庖屋有所好奇。

屋子里热气沸腾,关明溪捏着帕子朝额角摁去,无奈笑道:“我是来做菜的。”

此话一出,莫说年纪小的墩子,就是德厨也不禁笑了起来。这二娘子还真敢说大话!

德厨觑了一眼关明溪肉嫩白皙的手,指尖一丁点茧也没有,还粉嫩得好看。十指纤纤一看就是没做过重活之人,想来侯府丫头仆从众多,也不会要她动手。

吴承远从前就常在他眼前轻叹,说他所生一双儿女,没有一个和这庖屋有缘。关明溪回了吴家后,虽说不如侯府显贵,却依旧养尊处优,吃穿都有丫头伺候。

他摇摇脑袋,吴家再无人挑起大梁,恐怕是要后继无人了!

“二娘子,不如客人走了我教你做碗清凉糖水。”

吴岩禄刚要跟着附和,一个小伙计猛地掀开围帘:“德厨,二楼临街阁子催菜了,罗大人问这清蒸鲈鱼怎么还不上!”

关明溪快步走上前,接过话头:“回罗大人去,快要上了。”

小伙计火急火燎应声而去。

关明溪折过身来,双手拢在一起,明明立于庖屋,却像是站在暗香浮动的花草间。

“大哥,罗大人今日带着朝着官员,要是今日这菜不上,怕会让人失望至极!你不如信我一回。”

吴岩禄瞥见她脚下的彩丝绣鞋已经沾染了尘土,又见她一脸郑重不似玩闹的模样,鬼使神差地点了头。不过谈不上信任,只是妹妹过于认真,不忍出口阻挠罢了。

关明溪指挥着一个墩子去池塘捞两条鱼上来,她自己则低头踱着步子,在心中琢磨菜谱。

前世的她打小便爱吃鱼,后来作为粉丝众多的美食博主,鲈鱼刺少肉多,她也常常下厨做这么一道菜。作为拿得出手的宴席菜品,这清蒸鲈鱼她最为熟悉不过。

想来在这里做这道菜也不难。

况且前些日子她在用膳时多夹了几筷子鱼肉,被爹爹瞧见后记在心里,闲时便在家变着花样地给她做鱼,说起来吴家的手艺也通晓一些。

两条活蹦乱跳的鲈鱼,这时已经被墩子洗杀干净,安静地躺在白瓷盘中。

关明溪摸了摸肥美的鱼肚,唇边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