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坦白

景泠托起瓷杯,轻轻吹了吹那杯中的热茶,用余光欣赏着叶小舟的反应,心想这位宁王妃果真是与他查到的一般无二,漂亮有余,心思却太干净了。

他这位弟弟,居然会喜欢这样一款花瓶,真是……

皇帝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嘴角。

与此同时,棋桌边执白的皇后迟迟再难落下下一子,于是只能将手中的玉棋放回了瓮中,而后起身朝宁王微微敛衽。

“本宫输了。”

景旼也作揖回礼:“皇后娘娘确实棋艺高精,不输翰林院中的棋待诏。”

“本宫不过有幸常受父亲指点,宁王未有师承,却下的这一手心思缜密的好棋,这才叫人佩服,”皇后输的坦荡,但还是很大度地一笑,“若是宁王生的早些,想必与父亲也是棋逢对手。”

景旼:“皇嫂实在谬赞了,臣弟怎敢与空绪先生作比?”

两人客套完,这才回到了皇帝与叶小舟那边。景旼远远便发现了叶小舟的脸色不对,他的目光一动,落在了好整以暇的景泠身上。

“皇上与小舟聊了些什么?”景旼微微笑道,“臣弟怎么瞧着皇上心情很好呢?”

“唠了些家常罢了,”景泠不紧不慢地答道,“阿旼娶了这样一位漂亮灵动的王妃,朕自然是替你高兴的,父皇在九泉之下,想必也会为你高兴的。”

景旼推着轮椅停在了叶小舟的身旁,轻声唤了他一句:“小舟。”

叶小舟垂着头没有理会他。

皇帝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而后徐徐然道:“方才朕还与宁王妃商量呢,宁王妃这样一个好苗子,只窝在宁王府中实在可惜了,不如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与宁王一同辅政。”

景旼似笑非笑地对上皇帝的视线:“多谢皇兄为小舟考虑,只是小舟他的心思不在庙堂之上。”

“那倒未必,”景泠轻笑了一声,而后道,“朕也不想强人所难,这谋职之事,还是得看宁王妃自己的意思。”

叶小舟微微一抬头,发现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都在等着他开口,他先是一愣,而后道:“臣出身乡野,打小也不怎么爱读书,只怕是难堪重任。”

景泠便立刻劝道:“宁王妃不必妄自菲薄,能堪大用之人未必一定读书多,在朝中谋职确实不是小事,王妃不如回府细细思虑一番,三日后再作决断也不迟。”

叶小舟点了点头。

等景旼与叶小舟两人离开之后,皇帝的唇角再度流淌出一丝笑意,皇后立即便捕捉到了他的这一微小的情绪,也随之笑道:“皇上可是有什么喜事?”

“皇后瞧着那两人感情如何?”景泠反问道。

“依臣妾看,两人感情应是不睦,貌合神离,”皇后到底是这后宫之主,这朝堂之事她虽未必能看透,但这感情之事,倒是她的强项,“妾身愚钝,只能看出来叶小舟对宁王并不亲近,至于宁王对他如何,便不好说了。”

景泠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皇后知道吗?叶小舟的父亲叶弘方今日寅时二刻死在了发配途中,同日寅时三刻,押送他的官兵之中负责他一路吃食的那人畏罪自尽。”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而后继续道:“不是朕的人动的手。”

皇后有些惊讶,抬眸对上了皇帝的眼:“陛下是说?”

“朕查过,叶弘方一生与人为善,虽然富甲一方,但却时常接济穷人,他那茶庄中就收留了不少流离失所的灾民,不曾树敌,”景泠弯了弯眼角,“这样一个人……却死于非命,只能是景旼的手段。”

“所以临别时,朕在你送给叶小舟的见面礼里塞了一点小礼物,希望他会喜欢。”

皇后虽然不沾朝政,但枕边人在朝中最忌惮的人是谁,她还是了然于心的。

皇帝原想着让景旼这辈子就做个闲散王爷,奈何几年前黄河发大水,朝中派去的治水官命丧河中,其余的朝中官员畏手畏脚,唯有宁王主动请缨,皇帝心想他一个双腿皆残的残废,能顶什么事,不料他不但解了水患,还因此很得民心。

此后宁王屡屡立功,这样的天赋异禀,比之他这位政绩平庸的兄长,可真是……

景泠心中明镜似的,若不是景旼肢体不全,朝中那群老东西只怕更想让他当皇帝。可他毕竟是他的兄长,又有那么多朝臣盯着,他只能暗里打压景旼,明面上不能做的太过。

但若以宁王已经成年成婚为由,赐他封地,让他搬离洛京,虽然可以一劳永逸地避免宁王参政,但这封地若是偏远了,他怕别人骂他薄情寡义,可若封了富庶之地,又怕景旼养精蓄锐,等羽翼丰满后便要起兵谋反。

算来算去,还是将他拴在这洛京才安全。

但宁王如今在朝中权势渐大,却没有几人能牵制住他,之所以选了叶小舟……也并不是毫无理由的。

一是宁王对他确实有情义,否则也不会求娶他:其二便是叶府世代从商,除了倒霉捡了宁王母子一事,未有涉政,叶小舟的身世也算清白干净;三是叶小舟涉世未深,很好掌控;最后便是他送给叶小舟的“证据”,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相信叶小舟即便不尽信,也会对景旼生了嫌隙。

“皇后觉得,他会下套吗?”景泠忽然问。

“妾身觉得,许有六七成的可能,”皇后莞尔一笑,而后徐徐然道,“虽然叶家被发落是因为陛下的一道圣旨,但若不接陛下抛去的橄榄枝,他这辈子都没机会报复宁王,而且……”

若非宁王求娶他,皇帝或许也查不到叶府头上,自然也就不会知道江太妃还存于人世的真相,叶弘方也不必遭此不幸,这其中孰轻孰重,叶小舟想必还是拎得清的。

景泠拈起一块糕点,喂到皇后嘴边:“朕的皇后果然聪明。”

与此同时,景旼与叶小舟所乘的马车正在回府路上。

叶小舟此时的面色已经恢复如常,但景旼还是能觉察到,他心里藏着事,至于是什么事,宁王在景仁宫时心中便有了答案。

“景泠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景旼忽然问。

叶小舟微微摇了摇头。

景旼笑了笑,手握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在他毫无知觉的膝上:“本王猜,他想必是与你说了叶弘方的死讯,是吗?”

“你知道?”叶小舟瞪着他,眼角发红,目光中是不遮不掩的恨意,“你知道我爹死在今日凌晨,却还信誓旦旦地说会救他?景旼,你口中还有半句能信的话吗?”

“景泠说的话,你若是当真尽信,依你的性子,便不会如此乖顺地随本王上这辆马车了,只怕还不待本王开口,你便要如上次一般扑将过来,要和本王同归于尽,”景旼不慌不忙地说道,“爱妃既然等到现在,想必也想听本王一句解释吧。”

叶小舟冷声道:“我只是不信,我爹就那般悄没声息地死了。”

景旼捡起放在一边的礼盒,而后没轻没重地将其拆开了,随后在那一堆皇后赏的见面礼之中,果然发现了一封密信。

他不动声色地将那封密信拆开了,扫了几眼后便丢给了叶小舟。

上头白纸黑字,正是一份画过押的供词。

叶小舟一字不错地看下去,呼吸声渐渐粗重起来,若按这上头所写,那押运叶弘方途中负责他饮食起居的官兵正是受到了景旼的指示,在叶弘方的吃食中下了毒,才叫他无端暴毙于今日凌晨。

“此人的确是本王让韩修平在押送叶弘方的队伍中安插的奸细不错,”景旼不予否认,诚然道,“他也确实在叶弘方的吃食中下了毒。”

就在叶小舟抱着玉石俱焚的想法行将起身之际,景旼忽然又道:“但这张供词是假的,叶弘方毒发之际,便是那人服毒自戕之时。下在叶弘方吃食中的药是本王亲自准备的,常人服下后半个时辰之内,便会七窍流血,似毒发暴毙之状,但只要三日过后,他便会自然醒转。”

叶小舟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但就像是不相信皇帝一样,他对景旼所说的话也仍是不敢尽信:“空口无凭,王爷若是信口糊弄,我也无从查证。”

“爱妃信也罢不信也罢,这便是本王的解释,本王已命人将叶弘方的‘尸身’送去了一个隐秘的山庄之中,三日后他醒装,便能与江抚柳相聚了,”景旼冷冷地说完,而后又稍稍一顿,没好气道,“你若实在不放心,本王可以勉为其难地让他写一份信给你……”

宁王话音未落,叶小舟便打断他道:“江抚柳还活着?”

“当然已经死了,”景旼没好气道,“你不是说本王就是个披着人皮的怪物吗?怎么会那么好心留她一命?”

叶小舟这回终于听懂了景旼说的是反话,既然江抚柳还活着,那景旼保下叶弘方,也不是没有可能。

宁王……或许也还不算是无可救药。

“那我能给我爹回信吗?”叶小舟追问道。

“看你表现吧,”景旼不经意对上了叶小舟那重新燃起希望的眼神,心软得很彻底,“行吧,但今年只这一回,多了只怕会暴露他们的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