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景旼用过午膳之后,韩修平便提醒他道:“殿下,今日圣上邀了您午后进宫对弈。”
“替本王推了,”景旼丝毫不加犹豫道,“就说本王头疼难耐,病卧在床。”
“是。”韩修平替他在皇帝面前扯起谎来早已得心应手、从容不迫,毕竟是在这位宁王身边做事,若是谎话能当饭吃的话,他家大抵就不必买米了。
“韩均灵,”景旼先是一顿,而后才像是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府内可有医书?”
韩修平心知肚明,但还是要佯作一副疑惑模样问道:“王爷忽然要这医书做什么?不过府内的藏书阁内确实有不少医书,敢问殿下要的是关于哪方面的医书?”
景旼伸手拾起手边的折扇,重重敲了一下韩修平的手臂,冷声道:“明知故问,你再多嘴拿本王寻开心,本王便让你从今往后再也笑不出来。”
“好的殿下,”韩修平立刻变脸,温顺无比地说道,“属下这就带殿下去藏书阁寻书。”
因着韩修平无事的时候常在藏书阁里窝着,因此不过半晌便寻到了宁王可能想看的那本医书,未免脏了他家王爷的手,他将那陈年的旧书轻轻拍了拍,又用巾帕抹了一遍,这才交到了景旼手中。
景旼扫了一眼那陈旧的封皮上写着的《备急千金方·养胎》一行楷书大字,又随手翻了翻,觉得这书勉强能符合他的要求。
哪怕找到了书,景旼也不打算闲着,他一边靠在轮椅上看书,一边吩咐韩修平:“去后院里转转。”
后院里没什么好看的,宁王寻常也不怎么去那散步,但韩修平是个聪明人,知道这位口是心非的主,所谓的转转,目的地必然是叶小舟那。
“这医书上说,孕期不宜多吃甜食,日常宜食清淡,”景旼忽然开口道,“韩均灵,你一会记得去提醒一下厨房,往后送去王妃那的膳食尽量清淡。”
“是。”
景旼停了半晌,而后又颇为苦恼道:“他从小就嘴刁,不喜欢的、不好吃的,半口也不愿意动,可这医书里头说除了那些孕期禁食的以外,寻常的食物都不可偏挑。”
韩修平忍不住道:“王爷,自从陈大夫走后,您就开始絮絮叨叨,时不时皱眉,时不时发呆,心神不宁,根据属下的记数,您今日统共直接或间接地提了四十七次王妃,这还不包括旁敲侧击。”
“是吗?”景旼这回倒是坦然承认了,但还是要讥讽韩修平道,“你若是不能理解,也很正常,毕竟你还没有家室——你从前肖想过的那位林家二小姐如何了?还有戏吗?”
韩修平的耳根立刻红了一半:“殿下莫要胡诌,属下何曾肖想过她?”
景旼揶揄一笑:“肯定没戏,本王早就替你探过口风了,人压根看不上你,就你这样木讷的个性,谁愿意嫁给你?”
“王爷不要五十步笑百步,这位王妃是怎么娶回来的您自己心里清楚,您敢不敢当面问问他,愿不愿意嫁给您?”韩修平炸了毛,当即反唇相讥道,“若是没人看得上属下,那肯定也没人看得上……”
说到这里他住了口,意识到自己说过了,虽然景旼待他一向不错,但也不代表他可以随意逾矩。
景旼没看他,而是望向不远处的池边的房屋,他说:“他不一样,他是爱我的,他也只能爱我。”
可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听起来像是说了一句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话。
轮椅才行至那锦鲤池边,景旼便喊了停,他在唇前竖起食指,轻声道:“嘘,你小点声。”
只见这位宁王忽然从荷包里捉出了两只草编的小兔,而后拈将起来,小心翼翼地偷偷搁在了叶小舟所在的那间屋子的窗台上,这屋子窗户只是微开,若是从窗口望进去,必然会惊扰到里头的人。
景旼在窗台前静坐半晌,忽然不打算进去了,他对韩修平说:“走吧。”
与此同时,屋内却忽然传来了响动,那扇窗被陈梦初一把推开:“谁在外头?”
景旼一眼便看见了叶小舟,外头的阳光泄进去,骤然打在他的脸上,刺得他眼睫微微一颤,而后两人便对上了目光。
叶小舟只与他对视了一眼,而后便移开了目光,对陈梦初说:“关窗吧。”
陈梦初“咦”了一声,而后从窗框上瞧见了一对编得很精巧的小兔子,她顺手便拈了进来,要递给叶小舟看。
叶小舟一眼便认出那是景旼的手艺,从前他生他气时,景旼总会用狗尾巴草编出几只精巧的动物来哄他,也算是求和,他从前也总是很吃他那一套,反正他从前也没有正儿八经地生过景旼的气。
可是这回,他却连看也不想再看这对兔子了。
“丢了吧,野草而已,没什么好新奇的。”
其实幼时叶府负责陪他玩的小家奴们会编的动物远比景旼会编的要多,这些他早就玩腻了,之所以这两根破草就能将他哄好,并不是因为他容易满足,而是因为那是景旼送的。
可现在这已经失去意义了,他喜欢的是待他第一好的景天柱,不是这个处心积虑的宁王。
陈梦初有些不舍地再看了那对草编兔子一眼,而后便对景旼道:“王爷,王妃如今身体还虚着,不方便见人,还请您见谅。”
而后她随手便将那对草编兔子丢放回了外头的窗框上,关窗时带起的微风将那两只草编的兔子刮落在地。
景旼就这样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窗,浅色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有那么一瞬间,韩修平以为他会冲进去,甚至会杀了叶小舟。
但他没有。
“回去吧。”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那本医书被景旼撕成了两半,丢进了锦鲤池中,而后回去的路上,他一改来时絮絮叨叨的模样,一路上一声不吭,浑身像是沉着极重的低气压。
韩修平偶尔也敢打趣宁王几句,不过那多半是在景旼心情好的情况下,如今这样,他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但他心里觉得景旼或许还没发现,会在一个人身上体尝到极端的喜怒哀乐,这便是已经陷进去了,可惜这十万软红尘被宁王捏在手里,硬生生用成了马鞭。
宁王大概还不明白什么叫爱。
另一边的陈梦初将床纱解下,米白色的纱帘将叶小舟裹进了一片暖色的光影之中,直到把自己的手脚都裹进了锦被之中,叶小舟才有了些许安全感。
“少爷想吃点什么吗?”陈梦初问道,“方才厨房送来的午膳你一口也没动,外头还熬着药呢,你不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的话,直接喝药也不好。”
叶小舟摇了摇头:“我没胃口。”
“那可不行,方才今日厨房中当值的王大厨特意嘱咐过我,说是厨房里还温着一盅南瓜粥,”陈梦初道,“不如我现在去厨房给你端来……”
“不用了,我不想喝。”叶小舟望着那暖白的纱帘,有些出神。
陈梦初:“怎样都不能折腾自己的身子,何况你如今肚子里还揣着一个,不吃东西怎么行?”
叶小舟木然道:“我不想要这个孩子。”
“你疯了?”陈梦初压低了嗓子道,“即便你不为孩子考虑,也该为自己考虑,那打胎药药性猛烈,一副灌下去,只怕要的不只是孩子的命。”
“可他不会承认这个孩子的……”叶小舟忍不住又红了眼,“只要被他知道了,他定然会用这个孩子来威胁我,然后借机要我爹的命。”
陈梦初不解地问道:“可这孩子身上毕竟留着他的血,虎毒还不食子呢,宁王是这孩子的亲爹,怎么可能不认呢?”
“他身上还留着江抚柳的血呢,他还不照样赐了他娘一杯鸩酒?他连……自己的母亲都舍得杀,何况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呢?”叶小舟语气中带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绝望,“这世上没有他看得上的东西,他只爱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