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是他

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眼看着日头已经偏西,叶小舟才见那喜婆匆匆忙忙地跑进来。

“快帮王妃把盖头盖上,吉时快到啦,”那喜婆一拂绣帕,嘴上不停地催促,“待会便按奴婢与您说好的那样,由奴婢带着您从偏门出,再从正门进,虽然省了迎花轿的流程,但好歹也得走个过场。”

因着怕坏了这妆容与仪态,叶小舟这一日都没怎么吃东西,肚子一饿,便忍不住犯恶心想吐。

但大婚当日作为王妃,断然是不能那样出丑的,叶小舟强忍了下来,搭上那喜婆的手,跟着他走了出去。

外头的锣鼓声与鞭炮声齐天的响,叶小舟的眼前却是一片的红,只能垂眼瞄着大红盖头下的一点空隙,被喜婆支配着往前走去。

叶小舟听见有人在笑,锣鼓与唢呐声未停,周围热闹得让他头皮发麻,但偏偏他又什么都看不到,涌上来的只有轻微的眩晕感与恶心。

很快,他的手中被塞进了一条红色绸缎,那绸缎中间微微垂下,叶小舟知道那绸缎的另一端便是那位宁王爷。

“皇上驾到——”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敞亮而悠长的高声。

随后叶小舟被人扶着跪下了,所有人都跪下了,除了那位坐在轮椅上的宁王爷。

“免礼,”那皇上的声音里带着笑,“今日可是阿弟大喜的日子,诸位都不必多礼。”

在场的宾客听他这声“阿弟”唤的亲昵,但没几个当真会缺心眼得觉得这皇帝与宁王的关系真好,宁王当年早慧,能过目不忘尚且不提,出口又有与年纪不符的远见卓识,叫那翰林院的大学士们私下里都赞不绝口。

若不是早早便摔断了这双腿,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现在。

接下来便是那耳熟能详的三拜,叶小舟原本的抗拒已经在来时路上都消磨光了,如今只剩下了顺从与厌恶。

“一拜天地——”

叶小舟想起了阿旼,想起他们在逼仄昏暗的船舱里私自拜堂,他还记得阿旼那时候郑重地对自己许诺,他说:“小舟,以后我定会祭告天地,三书六礼,风风光光地来娶你。”

叶小舟忘了自己那时候说了什么了,好像一直在咯咯直笑。

“二拜高堂——”

叶小舟很想哭,他觉得自己还是很爱阿旼。

可是阿旼骗了他,还羞辱他,甚至想要他的命……他觉得还留存着这样感情的自己实在是太轻贱了。

但他还是克制不住自己想他,想那个曾经对他天下第一好的阿旼。

“夫妻对拜——”

叶小舟还是哭了,反正有大红盖头挡着,谁也看不到。

这场宴席摆的很长,很热闹,叶小舟没亲眼瞧见,这些都是听陈梦初说的。

“方才那宁王与你拜堂的时候我瞧见了,”陈梦初说道,“他果真长得很俊俏,只是可惜了那两条腿……”

说到这里她又住了口,尴尬自己这嘴真是不听使唤,她话锋一转,便道:“少爷肚子饿了吗?不如我去厨房里给您寻些吃食来?”

陈梦初年纪并不大,叶小舟对这位小恩人也很宽容,虽然她次次总说些他不怎么喜欢听的话,但叶小舟并没有真的怪过她。

“不用了,我吃不下,”叶小舟掀了一角盖头透气,忽而又道,“给我找些蜜饯或饴糖来,我想吃些甜的。”

“好嘞。”陈梦初今日穿了一身桃红色的窄身罗裙,头上挽了一对双平髻,又饰以淡粉色的小绢花,整个人瞧起来比从前漂亮了不少。

叶小舟的心情莫名好了些,脱口道:“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我都忘了你之前浑身是泥污的模样了,你那时候可真像一片沾了泥的枯叶子。”

“你才像片枯叶子呢!”陈梦初反唇相讥道,“说话这样难听,还好你不用找媳妇,否则谁愿意跟你啊!”

叶小舟露出了进王府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有你这样说主子的吗?没有规矩,”叶小舟玩笑道,“当心我叫人绞了你的舌头。”

陈梦初一边笑一边生气:“忘恩负义——我去厨房看看有没有烧鸡吃。”

等她回来的时候,叶小舟也就吃上了蜜饯,陈梦初眼睁睁看着他吃了一整罐,忍不住也尝了一颗:“虽然味道不错,但这也太甜了吧?这一整罐里少说也有几十粒,你是怎么吃下去的?”

叶小舟吃完才觉得齁,忙招手让陈梦初给他倒水:“你不说还不觉得甜,快给我倒点茶水来。”

为了让他保持清醒,这屋里的茶水泡得很浓,寻常叶小舟是不爱喝这样重的茶水的,但今日却恰好顺了他的意。

叶小舟吃完才觉得奇怪,他寻常确实嗜甜不假,但也少有这么极端的时刻。

“可能是压力太大了,”叶小舟原先一直保持着适才那个端正的坐姿,如今拜过堂了,终于得以放松一会,他倚靠在床边,自嘲道,“你要是顶着这快十斤的玩意过一整日,你压力也大。”

与此同时,正殿的厅堂上。

景旼坐在木质轮椅上,身后的韩修平推着他与那席间的宾客一个个碰杯,通常是对方饮一盏,宁王却只饮一口。

这席间的人都知道宁王自从那年的猎场出了事故,身子便一直不好,便也不敢多劝酒。

况且这宁王殿下待人从来不甚热情,又深得皇帝器重,手段狠戾,替皇帝处理起政务来丝毫不留余地,所以直到这场婚宴结束,也没人敢提闹洞房的事。

“殿下,叶……王妃已经在您寝屋中等候多时了,”韩修平问道,“您今夜要宿在哪里?”

景旼没看他,冷嘲热讽道:“你说呢?难不成宿在你屋里?”

韩修平含羞带涩道:“陛下若要非要勉强,那属下也只好从了。”

“韩均灵,”景旼冷着脸道,“今日是本王大喜的日子,你别逼我今日动手砍你。”

韩修平:“是,属下立刻闭嘴。”

他闭了嘴,脚下的步伐便快了,不多时便将宁王送到了他的寝屋之前。

见景旼坐在轮椅上,双目直视着那房门,却迟迟不肯动,韩修平忍不住问:“殿下,需不需要属下替您敲敲门?”

景旼:“滚。”

“是,属下立刻便滚。”

屋里头的陈梦初听见了动静,忙拽了拽平倒在床上睡着了的叶小舟,小声催促道:“少爷,别睡啦,宁王回来了!”

叶小舟立刻便惊醒了,他飞速坐了起来,还没来得及扶好头上的凤冠,便听见了房门被打开的声音,随后是木轮在地面滚动的声响。

陈梦初见状立刻便将那块被叶小舟随意丢在一边的红盖头往他头上一盖,而后对着进来的宁王行了一礼。

“王爷,王妃,奴婢这就先告退了。”

还不等叶小舟醒过神来,陈梦初就匆匆离开了这间屋子,还贴心地顺带关上了门。

屋里登时只剩下了叶小舟和景旼两个人。

“王妃好没规矩,”景旼似笑非笑地看着那被红盖头遮盖住的人,“竟都不等本王来,便私自掀了盖头,叫别人先看见了爱妃盖头下的脸——你说,本王是直接要了她的命,还是挖了她的眼睛?”

叶小舟顿时清醒过来了。

这声音与腔调,他实在再熟悉不过了……他想揭开那大红盖头一看究竟,但与此同时,双手却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他听见那人轻笑了一声,而后木轮滚动声又响了起来,一直行进到他面前,取过桌面上搁好的玉如意,而后猝不及防地揭开了叶小舟的红盖头。

在眼前清明的那一霎那,叶小舟怔住了,几乎失去了呼吸与眨眼的能力——他看到了令他深恶痛绝,又不由得魂牵梦萦的一张脸。

“景天柱……”叶小舟口中呢喃似得问道,“叶小旼……你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