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舟还未睡上几个时辰,便被“吱呀”一声的推门声给吵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就着门外透进来的光,看见了一个模糊的剪影,叶小舟的眼睫颤了颤,哪怕只是一个看不清的影子,他也认得出他是谁,毕竟他们曾经那么亲近过。
叶小舟下意识地往里缩了缩,景旼却提着灯便向他走来了。
“我方才睡不着,想起了很多往事,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了。”景旼将那盏雁足灯挂起,暖灯照得他的面目多了一些柔和,如果没有这几日两人之间的龃龉,叶小舟此时一定还觉得他好看得像是天宫上下来的神仙。
他顿了顿,又接着道:“若是只有我还忘不掉,那着实是不公平。”
叶小舟不忍看他,如今的景旼就像是一个破碎的影子,他根本无法将他与从前那个景旼划上等号。
不如说,是眼前这个人蛮横地杀死了他记忆里的那个景旼,还不留给人半点令人心存幻想的余地。
景旼像是压根没瞧见他的抗拒,长眉轻挑:“没爹的野种、驴捅的娼妓……这可都是出自你口,你认不认?”
叶小舟还没醒全,但嘴上却也不肯认输:“是又如何江抚柳她若是清白女子,又怎会勾引我父亲?害得我娘郁郁而终?你若不是野种,那你爹姓甚名谁?你怎么从来不肯说?”
“男子三妻四妾,实为常态,”景旼笑得不含半点温度,“叶弘方他不是正直安分之人,若不是我娘,也定会是别人。那时我们孤儿寡母,穷困潦倒,投靠你爹,也只是为了活命;而叶弘方贪图美色,我娘图个生活安定,左右是互相利用罢了。”
说到这里,他话音一滞,随即便道:“至于你娘,那时她自己蠢,陷在这囚牢中走不出来,锁住她的人并非别人,而是她自己。”
叶小舟忽然翻身坐了起来,但身体却虚的厉害,背上还盗着虚汗,口中微喘地驳斥道:“你倒是将你们母子二人摘了个干净,你们没来之前,我爹与我娘分明很相爱!你怎么还敢舔着脸说我娘呢?”
他稍稍一动作,脚腕上的锁链便传出了轻微的“当啷”声响。
景旼微一垂眼,对上了叶小舟愤恨不平的目光,他笑了笑:“我娘来寻他的第一日,他便要拉着我娘与我进府去住,一声接一声的抚柳叫的很亲热,你倒也不想想,你爹娘若是真的相爱,他何至于一见到我娘便乱了神智?”
即便他这么说,叶小舟也还是不能接受,在他心中,父亲从来是威严而慈爱的存在,容不得别人这样去亵渎。
他颤抖着反击道:“你撒谎!”
而景旼却只是淡淡地看着他道:“叶小舟,爱是夺不走的,我撒没撒谎,你心里清楚。”
“往我娘被褥里塞虫,将她种在院里的花尽数毁去,多次对她恶语相向;又拿我做下人使唤,与人称我是杂种,往我吃食中下泻药……这些你认是不认?”
叶小舟依然不肯认错,嘴硬道:“这都是你们活该。”
景旼的神色渐渐冷了下来,虽然即便是叶小舟恳切地认错,他也决计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只是兴许心情一好,便会罚他罚得轻些。
但他既然这样不识抬举,那也就怪不得他不肯留情面了。
景旼忽然笑了笑,像是野兽露出了阴森的獠牙:“这是你自找的,叶小舟——还想再尝一遍那催|情药的味道吗?”
昏黄的灯光下,叶小舟的瞳孔在灯下微微缩了缩。
却见景旼将那小瓷罐子推开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可有了药物润泽,岂不是要便宜了你?”
叶小舟忽然猜到他要做什么了,他往后一缩,愤怒着,也忍不住颤栗着:“你若是敢那般对我,等我爹寻到此处,我定不会放过你!”
他这般威胁,景旼却只觉得好笑,他反问道:“是吗?那你爹几时能寻到这里阿?”
叶小舟被他噎得不清,眼见他欺身便压上来,却几乎无力抵抗。
他是头一次被人这样对待,从前的景旼不会这般不顾他的感受。
身下传来了撕裂般的滞痛,他的眼泪根本止不住,但景旼的动作却半点也不肯缓。
叶小舟觉得自己此刻就是一根柔弱的蛛丝,缠在玫瑰花枝上,避不开那些硬刺,随即却又被一场大雨打得摇摇欲坠。
他好似从没这般痛过,屈辱、愤恨、懊悔与疼痛一起涌了上来,他也好似从没这样恨过。
有那么一瞬间,叶小舟恨不得化手为刃,而后一刀捅进景旼的胸膛。
他觉得此时自己一定是恨透了景旼,否则心不会这样痛,就像是从前自己爱他爱得恨不得要哭出来一样,他现在也恨他恨得忍不住要哭出来。
好像要把什么东西全毁掉,他才能不这么难过。
这个人……明明从一开始就做好了与他势不两立的准备,却还要骗他,叫他陷进了无边的苦海,海上空旷得连一叶浮舟也没有。
“我恨死你了……”叶小舟在昏过去之前,只带着哭腔,翻来覆去地说着这句话,他气息微弱地挣扎道,“我恨死你了。”
等到叶小舟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中午的事了。
窗外烈阳穿透了那被叶小舟打碎了但还未经修缮的纸窗,叶小舟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仍然还在这张一片狼藉的小床上,屋里与屋外都静悄悄的,他像是在另一个噩梦中醒来了。
他喉中干渴得厉害,稍一挪动,浑身上下却又传来了不可忽视的酸痛感。但叶小舟很快发现,他这么一动,脚腕上噩梦般的锁链响动却消失了。
他连忙掀开被褥一看,却见那脚腕上的银锁链果然消失了。
叶小舟强撑着身子走到门边,伸手将们推开了,屋外的烈阳打在他的身上,他很不适应地眯起了眼,又用手挡了一挡。
等他适应外头的明亮后,他很快发现——院子里没有人。
叶小舟此时也不顾着身上的酸疼了,以一个颇为怪异的行走姿态快步走到了后院里,后院里的光景与前院里相差无几,只有鸡窝里的母鸡却还在。
“汪!”一团灰扑扑的棉花从鸡窝里钻了出来,扑到叶小舟的脚边,蹭了蹭他的鞋尖。
叶小舟面上的惊惶终于有所缓解,他连忙俯身,将那只小乖顺的小奶狗搂进了怀里。
方才他四下搜寻,却不见人影,心里半点没有被景旼放过的庆幸,而是被这铺天盖地而来的不真实感给吞没了,他甚至开始怀疑,难道这几天发生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噩梦?
直到他在后院里寻到了小白。
景旼好像是丢下他走了,不知几时会回来,他必须自救。
这几日的变故,虽不说让叶小舟脱了胎换了骨,但也教他明白了,旁人断不可轻信,凡事只能靠自己。
“小白……”叶小舟喃喃道,“我该怎么办?你愿意和我回平江吗?”
蜷在他怀中的小白轻轻叫了一声,像是在应答,也像是在抚慰。
“好,”叶小舟忽然振作起来了,他从来不是悲观的人,哪怕如今身陷囹圄,他也不肯丧失斗志,“今日我们便回到平江去。”
此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叶小舟将这两间破屋子搜刮了个一干二净,却没找到一枚铜板,他现在身上唯一的财产,就只剩下了后院里的十几头母鸡,与一套蜀锦料子的衣裳。
可他不通买卖之道,连抓鸡都不敢,要将这些东西变现,实在是难如登天。
叶小舟坐在院里,忽然感觉到了一种没由来的沮丧。
叶府只教会他如何享乐,母亲只望他平安无恙,父亲早死了望子成龙的心,只盼他安安分分做一个不嗜赌的纨绔子弟。
没有人在他身上强加过期望,所以连他自己都错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他还以为自己永远都可以做一个活在叶府襁褓中的孩子。
可他如今什么也不会,遇事便像个毫无方向的无头苍蝇,这让他太挫败了,也太失落了。
就在此时,墙头上冒出了一个孩童的脑袋。
“小叶子,你怎么了?”扒在墙边的麻小忽然出声问道。
叶小舟被他吓了一跳,差点撒手将怀里的小白丢了下去,他抬头见是麻小,这才松了一口气。
忽然,他的心里冒出了个主意,他问麻小:“你爹呢?”
“刚从地里回来,正张罗着要杀一颗地里扛回来的瓜呢,小叶子你要过来一起吃吗?”
叶小舟想起景旼与这位麻子爹颇为熟稔,怕他要把景旼招回来,于是犹豫了半晌,不敢作答。
就在他犹豫间,墙那头却传来那中年男人的声音,他似是在呼唤自家儿子:“麻小,你爬那么高做什么?当心要摔下来,快下来,进来吃西瓜了。”
叶小舟听闻了“西瓜”二字,便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他的喉咙干渴到都快要冒烟了,腹中也空空如也,这二字实在是很诱人。
就这样,叶小舟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也被击垮了,他打算冒着风险去隔壁家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