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舟就这样被他紧拽着拉了回去,他原以为景旼会带着他径直去他爹叶弘方那告状,却不料他并不走向叶府书房的方向。
最近叶弘方对他的态度比从前严苛了许多,兴许是听多了景旼被书府先生夸奖过过目不忘、悟性极高。又见这仅仅比他大了两岁的景旼,却比他长得要高得多,甚至还会些拳脚功夫。
叶弘方看了他,再看自家儿子,便总疑心自己是不是对自家儿子溺爱太过了,才导致他只长肉不长本领。
叶小舟心想,如果又被叶弘方知道他在书府中不但不学无术,还做出了私自围堵景旼、并将他打成这般模样的坏事,只怕他定不会轻饶了他——毕竟他如今那么宠爱江抚柳。
然而令叶小舟意想不到的是,景旼却只是将他送回了叶府中他住的那院前,全然没有要往叶弘方那拐的意思。
门口侯了多时的小家奴见他回来了,长舒了一口气道:“我就说今日怎么没接到您,敢情您是与旼少爷结伴回来了,下回再这般可要先与奴才透一嘴,今日可是给奴才吓出了一身的汗。”
说完他无意间便扫了景旼一眼,却瞥见他嘴角边的血痕与额上的很显眼的淤青。
只听那小家奴惊叫了一小声,第一反应是转向叶小舟,将他从上到下都仔细地检查了一遍,见他身上干干净净的,半点没有受伤的迹象,这才对景旼道:“哎呀,旼少爷这是怎么了?”
景旼面不改色地答道:“路上不慎摔了一跤,无碍,不必声张。”
叶小舟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他没想到景旼会这么答,更没想到他会就这样放过自己。
见景旼转身便要走,叶小舟却忍不住叫住了他:“你先等等。”
而后他吩咐那小家奴先将他的书箱背进屋里去。
叶小舟犹豫了半晌,忽然低声问道:“为何不把此事捅破告给我爹?”
“我寄居于叶府,蒙受叶老爷与叶府上下的恩惠,”景旼背对着他答道,“少爷恨我,欲报复我,我受着,也是该的。”
他嘴上这么说道,但心里却不以为然,他只是觉得没有意义,即便是告给叶弘方,毕竟亲疏有别,他又那般溺爱叶小舟,景旼料定他是断然不会当真向着自己的。
叶小舟不知道他心里的算盘,只是看着他落寞远去的背影,心里忽然百感交集了起来。
梦境戛然而止在这里,这也是叶小舟最后一次见到他。
而此时的景旼正侧躺在隔壁屋的床榻上,这屋里肉眼可见的家具都已换了新的,里头陈腐的霉味自然也就荡然一空。
说是被丢进河里淹死的小白此时正窝在一个团蒲上,睡得正酣。
景旼身上盖着一床锦被,却迟迟无法入睡。
他闭上眼,脑海里便浮现出了叶小舟幼时的模样。叶小舟小时候生得胖乎乎的,像是年画上的娃娃。
景旼记得自己初来乍到叶府的时候,打眼一看叶小舟,那是很欢喜的。
云溪村里大多是黑瘦的小皮孩,他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漂亮又精致的小娃娃——明明已经八岁了,可却还那么矮,一眼瞧去还有些傻乎乎的,又塞给他奶糕吃,与他认识的孩子们像是截然不同的一种生物。
可后来景旼才发现,这小孩有多令人头疼。
他像是认定了自己和自己的母亲都是坏人,成天来偏院里捣乱不说,还常来找他的麻烦。
一开始他还能体谅他比自己年幼,又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并不怎么与他争。
直到某天,叶小舟来到偏院,指着面前的泥地,面上的厌恶之情丝毫不加掩饰,颐指气使道:“你趴下,我要骑马!”
他身边那位小家奴连忙开口劝道:“小少爷,这可使不得,要不还是奴才来做马吧?”
叶小舟自然是不肯的,固执道:“我就要他!”
景旼冷眼觑着他,像是只是在冷眼旁观一场手段低劣的闹剧。
家奴们从来不敢忤逆叶小舟的意思,几分权衡之下,他们便只好把目光投向了景旼,劝声道:“不如旼主子您就委屈一下吧?小少爷他也只是一时兴起,您只要给他骑两下,想必他很快便会失去兴趣了。”
景旼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线,有些不悦道:“我不是叶府的奴才。”
叶小舟见他不肯从,便愈发变本加厉地喊道:“我就要他当马,我就要!”
家奴们见叶小舟半点也哄不得,便还是继续劝景旼,景旼自然是不肯的,转身便要走。
家奴们又生怕叶小舟要闹,便纷纷对了一下目光,一同上前将景旼拦住了。
“旼少爷,您便忍忍吧。”
说完两个家奴便压着他的脊背往下,想要强行将他按在地上,但却不料这孩子虽然年纪不大,但力气却出奇得大,两个家奴竟一时压他不过。
“住手。”几人后头忽然响起了一把柔弱的女声。
几人下意识地都朝着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发现来人原来是江抚柳,她面上有些恼意,但却并不算明显。
她复又开口道:“放开他,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小家奴们自然认得这是叶府新纳的二夫人,老爷近来宠得要紧,于是便如实将此事与她说了。
江抚柳听完,倒也没有多生气,只是招手唤景旼过去,而后将他护在了身后。
她仍然是那副温婉大方的模样,不紧不慢地对叶小舟说:“小舟,我家阿旼与你并无过节,你缘何这样戏弄他?”
叶小舟方才才在青莲院里见过她娘跪坐在佛前,以素帕拭泪,现在又听她这般质问,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他面上全然藏不住事,怒气冲冲地便指着江抚柳道:“都是你,你这个狐媚……狐媚……”
他说到这里,忽然便卡了壳了。
他寻常骂人的话多数是从那群狐朋狗友那听来的,实际上私下里也没演练过,所以说的很不熟练,话到嘴边,居然还忘词了。
叶小舟自己忘了词,却还恼羞成怒道:“反正都是因为你,抢走了我爹,我娘才每日都那么伤心。还有叶小旼,他又不是我爹的亲儿子,只是个没爹的野种,成日里白吃我家的白用我家的,给我当回马怎么了?”
江抚柳还未开口作答,站在他身后的景旼却上前一步,短眉抽动了一下:“你再说一句。”
叶小舟拉仇恨拉的相当精准,准确无误地踩到了景旼的雷区:“没爹的野种,怎么?我说错了吗?”
景旼忽然便提步上前,他的动作太快了,江抚柳根本来不及拉住他,他便一个箭步冲了上去,而后一把揪住了叶小舟的衣襟。
众家奴们一片哗然。
叶小舟见惯了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模样,还从不知道他敢当着这么多家奴和江抚柳的面这样对自己,他顿时有些慌了,张口便道:“你……你要干什么?”
江抚柳忧心道:“阿旼,不可胡闹。”
景旼嘴角泄出了一声冷笑,而后便从善如流地松开了抓住他衣襟的手,紧接着还替他整了整衣领:“阿弟真是粗心,衣襟乱了也不知收拾。”
叶小舟张口欲说些什么,却被景旼打断了。
只听他道:“阿弟不必言谢,这是哥哥应该做的。”
景旼回忆到这里,却被两声敲门声给打断了。
他有些不悦地开口道:“进来。”
门外那人从开门到身至景旼床前,仿佛是飘荡而来的幽灵,几乎半点声响也不曾发出。
他直直走到床榻前,单膝点地拱手道:“问殿下安,属下韩修平,漏夜前来,扰了陛下的清眠,实属……”
景旼端坐起来,截口打断了他:“不必多赘言。”
“是,殿下,”免了那些俗礼,韩修平便单刀直入道,“宫里传来消息说,昨日那位在朝上又提起您来了,只怕这几日御驾便要到王府上探病了,近日里您便要快马赶回上京。”
景旼不作答,韩修平也仍然尽职尽责道:“您抱病三月有余,不肯见人一事,朝中已经多有诟病,回上京一事,着实不宜再拖了。”
“不急,”景旼说道。
惩罚还没结束,他怎么能提前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