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个村里突如其来的孩子,徐中磊一直都秉持着冷眼旁观的态度，只等着什么时候能上演一番“保大还是?保小”的选择题，但是?他自己?的俩亲人每天就在念叨着“弟弟”“妹妹”,他只能发出一声?嗤笑，冷酷道：
“送点空心菜叶子过去！”
寒风呼啸,孕妇肚子里芝麻粒大小的生命，在红薯、白糖、植物油的灌溉下,平平安安长?大一个月。
徐家老屋人都盼望着这位名为?“希望”的孩子能够顺利分娩。
天不?遂人愿。
“……王佳婷那个没用的婆娘……呜……她那破锣身体,白瞎还吃了好东西……老娘怀着崽的时候,婆婆让我下田插秧、打农药都没事……”朱娭毑第一个从产妇房间?出来,立刻就被?急于知道消息的村民?围住、
她一边痛骂王佳婷孱弱，一边用散发馊味的口腔回忆过往坚强岁月,不?过立刻就被?人打断了。
瘦身成?功的大棚肥料管理员戴胜不?耐烦嚷嚷：“朱娭毑,哪个想知道你怀崽的时候怎么过的？！你说正事,佳婷姐怎么样?！”
“血流半个月,怎么补都不?能好。只能是?这小孩子怀上的时候母亲身体太弱，中医讲：先天不?足……就算今天情?况好点,只怕以后也保不?住……以前要想保住,也只能二十四小时住院,医生护士随时看?着。但是?现在,要做什么检查吃什么药,我就算知道,你们从哪里弄去？”
曾医生愁眉不?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现在这种情?况,孩子自己?流掉就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生老病死是?常事，他见过太多，过去从他手上也不?知道流走了多少?孩子的命,现在这个怕是?也……
“曾医生，要做什么检查，能吃什么药？”徐中磊见到还有?一丝生机，便问。
程昱铭有?半吊子医术，徐中磊又背着一个小医药箱，两人算是?徐家老屋和医术沾点边的人了，都大大方方站一边看?着曾医生看?病。
曾医生拍脑门回忆看?过的医书——乡村医生极其擅长?儿科和外科，但是?妇产科就属于知识盲区——佳婷是?先兆流产，平日遇上这种病人，他就拉着人往县城照B超去了，后续到底开什么药……
屋子里四五人，屏住气，等待着好消息。
“先得做个B超，看?是?不?是?宫外孕……开维生素E、□□胶囊……就这两样?……”曾医生抹了把额头上不?存在的汗水，如释重负问道：“石头，你备了吗？”
徐中磊摇头：“维生素E有?，那黄什么胶囊肯定没有?……我还年轻，没想过生孩子啊，这顶多备点家庭药……”
屋子里几双眼睛盯着他，但是?刚刚涌现的希望瞬间?又破灭。
曾医生叹一口气，收好听诊器，低声?无?奈道：
“也是?啊，我这个医生药箱里都没有?，还能指望你？石头，你留点维生素下来，佳婷一天两次吃，平时多吃点有?营养的，千万不?能下床，千万千万不?能下床。徐创，你晚上不?能睡得太死，千万看?着点你媳妇……白天黑夜要是?出什么事要赶紧过来叫我……我家小子就睡在门边，你们使劲敲，别耽误病情?。”
“暂时没事……”曾医生对蹲在屋檐下的徐家老屋给出回复。
至于什么时候会出事，谁知道呢。
*
这个来得不?合时宜的孩子，最后还是?合时宜地自己?走了。
坏消息来得很快，徐中磊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如约落下，重重掉在他心脏上。
等到徐中磊一家匆忙赶到佳婷家里，这里已经被?绝望的气氛笼罩。
最伤心的不?是?这孩子的爹妈，反而围观村民?唉声?一片。
“……怀不?上，生不?出，咱们徐家老屋没被?饿死也要绝种了……”
“惨啊！老子今天都扒开始粪坑边上盐花花兑水喝……”
“下下下！！！这雪都下三个月了，老天爷！！你还不?消停吗？你是?要人都死光吗？！”佝偻着嶙峋的身体，村长?屋子里走出来，接下满满一捧雪花，喃喃道：“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我们都被?地震震死算了，花娭毑，老强爹，还有?三贵……你们早死早好，路上别着急，我们这些人迟早就会跟着吃孟婆汤去啊哈哈哈。”
徐中磊和程昱铭略过仓皇的老人，里边曾医生、春娟姐围了一堆人，两人听见王佳婷细弱的声?音：“…这几个月裤子里面?都有?血，躺几天之后，吃了药也多吃点东西，血就止住，我还以为?……以后就好了，昨天晚上我还做了个好梦，梦醒来就听见徐创问：什么东西黏糊糊……”
“……他悄无?声?息就走了……我的宝宝，让妈妈痛一痛也好啊，告诉妈妈你要走了……”
徐中磊看?见简陋的小炕上，孩子母亲大张着嘴巴，无?声?痛哭。孩子父亲埋头垂在角落里，拉扯半长?的头发。
程昱铭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在看?一场人间?惨剧。
“我第一次见到王佳婷，她埋掉了自己?两个儿子，尸体都是?她自己?从废墟下挖出来的。”——徐中磊哑声?告诉程昱铭。
让人绝望的不?是?最恶劣的环境，而是?有?了微茫希望之后，微茫亮点又倏忽熄灭了。
余娭毑是?个没有?文化的老太太，秉持着最传统的信念。她省下一口红薯，蛰伏起来等待雪停，最大的希望就是?自己?孙子能够活下来，留下一个带着老徐家血脉的孩子。
王佳婷怀孕这件喜事，让她甚至比当年孙子徐傲诞生还要高兴，高兴到她知道消息的当晚就翻出了埋在后屋墙根下的红薯，送到了孕妇家。
连夜，一刻都不?停。
她说不?清，为?什么不?把这些救命的粮食留给亲生的孙子？可能，她日渐迟滞的思维想证明些什么。
或许是?想知道到底徐家老屋还有?没有?未来——用一筐红薯的微末代价。
但是?……孩子没了……没了！
曾医生会死，药会过期，环境只会比现在更差……她不?会有?曾孙子了！她的蛰伏，她的忍饥挨饿还有?什么意义！
余娭毑一整天都没有?吃任何东西，她机械地拉着徐傲从王佳婷家回来，随手塞了一大个红薯给徐傲，自己?愣愣地躺回炕上。
“……我就说咯，你这个媳妇看?着就不?是?有?福气的，你要是?让她进门，老娘用扫把抽死你！丧门星，绝户种！”
余娭毑想起几十年之前，婆婆第一次见到她的狰狞嘴脸，那个老妖婆说得没错啊，老徐家要绝户了……不?止老徐家，整个徐家老屋都要绝户了！
“要绝户了……”徐金鹏躺在自家炕上，头对着地窖入口的柜子，沉沉想。
“对于现代人来说，结婚的目的绝对不?止繁衍，甚至爱情?、共担风险、一个人怕死、怕孤独终老这样?奇奇怪怪的原因都能排繁衍后代前边。但是?现在这种极端自然环境……要构成?稳定的事实婚姻关系，繁衍是?首要目的。
这时候人已经回归封建，甚至兽/性，繁衍才是?最重要生存的主要目的……王佳婷的事情?，让村里人都知道了：生孩子是?件很艰难的、几乎没有?可能的事情?。”徐中磊抱着自己?的草稿纸。
王佳婷的孩子流产没几天，徐中磊和程昱铭再去村民?聚集处的炕屋那边，就能明显感受到气氛变得不?一样?了。
人都像是?被?妖怪吸走了元气，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头来，最重要的——红薯都不?只吃一半了，而是?吃整整一个。
没有?人想把珍贵的粮食留到明天。
两人思索一番，最后觉得症结就在这个溜掉的孩子上边。
无?怪人心封建，只要严寒还在持续，食物短缺还在延续，村里人对未来的绝望感就不?会减少?。
曾经徐中磊还担忧过村里男多女少?，性别不?平衡会不?会让女性陷入不?停为?村里男人生孩子的绝境中。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孩子这么难生，大家这是?决定躺平，懒得挣扎了。
“你们还这么年轻，不?趁着现在用身体去博，去奋斗！难道还等着以后老了，躺在病床上要死了再努力吗？！”——徐中磊内心发出了996公司老板的呐喊。
不?能再消沉下去，等到食物真的完全没了，徐家老屋就会变成?废墟，彻底湮没在深雪里。
这波……这波就叫做《拯救最后的人类计划》——PLANA.
程昱铭为?这个计划起了许多中二的名字，《拯救最后的人类计划》在《关于我想拯救村里这些倒霉蛋顺便建立一点社会秩序这件事》《作为?一个有?点咸鱼刚刚上岸才一年的人民?警、察突然就要当幕后推手拯救世界了》等一系列名字中脱颖而出，成?功中标。
徐中磊作为?一个思考问题热爱抽丝剥茧，从宇宙大爆炸开始思考实践与方法的非典型理科生，只是?稍微在计划出炉是?拖延了一天。
等到他大早上兴冲冲和程昱铭在酸菜缸子旁边讲述全套计划时，御用情?报员曾诚同学?拍着大门大喊：
“石头哥！我爹让你带着药箱快出来！余娭毑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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