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中磊，小名叫做石头，昵称是，外号也是。
当年他外婆还在世的时候，就喜欢拉着他去串门，逢人就说：“这是我家小孙子，叫他石头就行。”所以四里八乡的上一辈，只知道徐老常家有个叫石头的娃娃。
“石头，你看看，这是你外公当年承包土地签的名字。”村长撅着屁股从靠墙的文件柜的最后一层找了好久，翻出一张泛黄的纸。
徐中磊拿起那张纸一看，外公的名字和手印还在上面，写着：今状元桥村徐家老屋组村民徐常春承包水田二亩，山头一座，特此证明。下面还具体写了水田和山头的位置。时间写的是1993年，这张纸，比他的年纪还大。
“这上面写的是承包，实际上呢，就是咱们村自己分的地。按规矩来说，你外公一家没有生儿子，这土地就没有你的份了。所以现在，你家的地和山，就是队里的公共财产。”村长笑了笑，又说：“你去上上学那会，你家也没有男人，没法种地，总不能让地荒了不是？”
徐中磊心里有数，这就是传说中的“吃绝户”。农村没有男孩后代，很容易受人欺负。
他高二的时候，外婆过世，他们徐家就只有四个嫁出去的姑娘，自己当时又只会读书，不管事。所以老嗲的土地就被人吃了“绝户财”，二亩土地加上一座山头，虽然钱没多少，但是村上绝对是占了便宜的。
但是这事，符合村里的习俗，却不符合纸面上的规定。
徐中磊顿了顿，先表态：“我虽然不是我外公的亲孙子，但名字还在户口本上，这把地送回村里的事，我不知情。”
村长有点伤脑筋，当年石头家外婆死的时候，村里其实对他们家里的地不感兴趣。石头家说好把地给村里人种，每年只要给点租金打到石头的银行卡就行，那时候，地不值钱，大家都去外面打工了，这地有人种就种，没人种就荒着，没人想在土里找钱。
这留下来地也算是石头外婆给石头的一条退路——无论如何，总可以回家种地。
问题出在之后两年，徐家老屋南头的徐志平要承包村里的大片土地，一是种地种菜，二是拿国家补贴。徐志平想承包村里沿着大水塘边的所有土地，都已经和其他土地主谈好了，只差了石头家靠河边的一亩半。徐志平给了不错的价钱，村里贪心不足，想从中赚一笔，就还打算糊弄一下对本村事物完全不懂的大学生石头。
村里就和镇上打了报告，说徐常春家要把土地转给村里，作公共财产。
程序无误后，再把石头家的土地承包给了徐志平，还签了承包合同。按照每亩五百块钱每年的价格，承包时间长达三十年。
本来村长和支书都以为去上大学了的娃娃不会回来，所以有些肆无忌惮。谁想到，这石头，竟然自己回来了。
徐中磊记得这件事，是因为他上学的时候，每年十一月份，村里都给他银行卡汇二百来块钱。汇了四五次，再没有消息了。
当时他在大学赚了几笔外快，手头宽裕，就没打算回来问问怎么回事。但是现在，他打算回来生活，就必须要搞清楚自己家里的地去哪了。
徐中磊的户口只要还在状元桥村徐家老屋组，这地，就还在他手上。
村长没打算告诉这徐常春外孙真相，知道这回事的老人家都入土了，谁还能挖出真相不成？
只说：“你家的地，现在徐志平，就是你志平哥种着。他承包了咱们村十几亩地，也不单是你家的，我家的地也承包给了他，白纸黑字都写了契约书了。承包出去都是你外婆同意的，钱也打到你卡上了。”
徐中磊没打算和村长绕圈子、玩宫斗，只说：“村长，我回来的时候查了一下，咱们省的土地承包价格在四百块钱一亩以上。我的银行卡这些年来，就收了八百块钱。”
“那个是，你现在看到的价和当年承包的价，肯定不一样。你个石头小子，走了都十一年了吧？这几年地价涨得快，算不了数。别听风就是雨，我还要骗你不成？”村长捋了捋他短短的头茬，那是村里剃头匠最好的手艺，他说话唾沫星子横飞，溅到了深色的办公桌上。
徐中磊知道这里边有猫腻，但是今天也不是专门来要那几千块钱的，他的目标是宅基地。
“村长，我那两亩地呢，您这也包出去了，几千块钱，那就当我多谢咱们村当年对我外婆和我的照顾，有奖学金、助学金公章什么的，这么多年也谢谢您大气，我也不管这地，承包出去得了多少钱。
找您呢，主要是，我想回咱们村，住下来，不回广安市了。我想在我外婆的房子旁边，再建一个房子，想要大一点的。
那个老屋旁边，您也知道，就是一个连草都不长的小坡，我想把那个坡给平了，建我的房子，我给咱村委会打个报告，再要一块大一点的宅基地。”
徐中磊亮出自己的目的，打算把能换钱的土地，换成宅基地。
本来，徐中磊要建房，限于农村宅基地的政策限制，只能在他老屋的原址上推倒重建。但是，那个房子还没建二十年，材料什么的都是外公和外婆一砖一瓦攒起来的，可能就是这个世界上，他和老人家唯一的联系，他不想直接推倒，只能另盖一间。
村长松了口气，吃绝户财这事，不能追究。一追究，闹到上面去，他自己肯定没好果子吃。现在换成这样的小要求，绝对是松了一口气。他故作严重，思考了一会。
“现在好多人都回来造别墅，上面查得紧，一旦被查出来，肯定是要把房子用推土机推了的。你看看，隔壁村里的癞八，给他孙子盖的房，最后还不是他自己推了。这事，难办哪！”
徐中磊当然知道自己盖房肯定不行，但是嘛，他自己是行内人，也有这方面的同学，来之前他还特意问过。
他知道，一般来说，出现这种把房子推了的情况，要不就是村干部上报国土局违建，要不就是村里有人在网上举报。只要程序正确，一般就没有问题，而他外婆，之前还有一笔伏笔呐。
“村长，我刚满16岁的时候，我外婆就向村里打了宅基地报告，当时就批了的。”只是当时划的地没有他现在想要的那么大。
“你小子，这都想好了。还要我这身老骨头干什么？”村长原本想拿捏一下不懂事的年轻人，没想到这年轻人有备而来呀！
“我这房子吧，打算将来接我女朋友的爸妈来。最好有个可以在门口种菜的园子，要种几棵果树，还要多盖几间屋子，最好能做成一排。到时候要三个孩子，都要有自己的房间！”
徐中磊笑嘻嘻掰着指头数，换了一只手都没数完。他满嘴跑火车，实际上连女朋友的影子都没有，女朋友长在他嘴巴上。
“你打报告吧，到时候把菜园子的面积减掉就行。”村长有点得意，“咱们村菜园、茶园，都不算在宅基地的范围里啊！你小子把围墙一围，不都算你家了吗？”
徐中磊倒是不知道这里边还有这么大的操作空间，农村自建房，原来都不按照报告上面写的数字上来啊，倒是解决了他很久以来的一个疑惑：他们的围墙，围那么大干什么！
徐中磊这下知道了自己将来的房子肯定要围一个超大围墙，默默地给自己的设计图加了一层。
嘴上还是受教了：“谢谢村长！到时候我房子建好了请你去我家好好喝几盅。”又问：“这报告什么时候下来？我还想早点开工，赶时间。”
“那就不知道了，要是直接交上去，最少三个月，慢起来半年、一年也有。”
“我这，着急啊，我看，您能不能直接去镇上问问？”徐中磊时间紧任务重，没时间在房子的证件上折腾。
村长果断揽了事：“那我明天帮你去盖个章吧，咱们村离省道远，也没听说过什么拆迁风声，咱们村里要建房还是容易的。我去找找人家主任，肯定三天就给你办好。”
“哎呀，那真的谢谢您老了，麻烦了，麻烦了。”徐中磊这回是真心实意道谢了，他不在本地许多年，连管这事的衙门大门朝哪开在都不知道。
“新爹我当村长三十多年了，还是说得上话的，哈哈。”村长露出了自得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