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珹几乎从不做梦。
中重度述情障碍使他的大脑缺少幻觉,在睡眠时很难产生梦境。用?一句通俗易懂的话来说,就是?他无法“脑补”任何超脱现实以外的事物。
一切他所看?到的,于他而言就是?真实。
比如现在,他独自站在一条空荡的走道尽头。
伸手不见?五指,摸黑看?不到四周。前方是?一道透着光亮的门,后方则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他的直觉告诉他,不能再继续往前走了。
远远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邢珹回过头望向黑暗,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离尽头的大门只差一步,衣摆被?什么东西一把抓住,阻挡住他继续往前行。
他垂下眼睛,看?到了一双瘦瘦小小的,小女孩的手。
他停住脚步,对着手的主人开口:“让我走吧。”
“你知道前面是?什么吗?”
黑暗中传来一道稚嫩的女声,她一直在背后牢牢抓着他的衣摆,不让眼前的男人走入门内,“那是?人死后才会去的地方。如果你走过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刑珹没说话。
和手的主人站在黑暗中僵持了许久,他这辈子第一次破天荒地开口道歉:“对不起?。”
听到刑珹的道歉,女孩在黑暗中咯咯地笑了:“刑珹,谢谢你。”
她的笑声悦耳动?听,回响在空荡的长廊里,听起?来却并不觉得瘆人。
“玥玥马上?就要参加中考,她想考附中好久了。琦仔刚买了去海边玩的火车票,现在应该已经上?车了。阿涵林狗她们也约好看?完你的演唱会,就一起?去市里的游乐园玩。”
女孩在黑暗里认真地说道:“谢谢你救了她们,如果不是?因为你,她们就再也没有机会去做这些事了。”
刑珹的嗓音透着哑:“……那你呢?”
既然已经死了,为什么还一直留在这里,为什么不走过那扇门?
女孩甜甜一笑:“我过不去的,我没有腿啊。”
邢珹脸上?神情一僵。
他回过头,看?到地上?坐着一个身穿漂亮裙子的小女孩,她紧紧拉扯着他的后衣摆,不让他奔赴死亡。
女孩的脸掩隐在黑暗中,她乖巧地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洁白?裙摆铺了满地。
裙子下面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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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大少爷?”
女孩的话音刚落,走廊尽头非常遥远的地方,突然传来了刑十的呼唤声。
一阵钝痛袭上?脑海,脑海里响起?的人声将他拉回了现实。
在病床上?缓缓睁开眼睛,刑珹只觉得头痛得厉害。
他刚才好像做了一个梦。
梦的内容渐渐变得有些模糊,脑海里虽然留存着几个零星的片段,却并不完整。
由于场景太过真实,他的后背浸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看?到大少爷皱着眉头睁开眼,刑十连忙躬下身,毕恭毕敬道:“大少爷,路医生来了,人在外面等着。”
要是?在平时,哪怕给他十个胆,他也不敢轻易吵醒在睡觉的主子。可是?今天来的不是?别人,是?大少爷点名要见?的路医生。
路医生脸上?写满了“我很不爽很烦谁也别招惹我”,要是?不把大少爷及时叫醒,一不留神让怒气冲冲的路医生给跑了,那他之?后绝对没什么好果子吃。
看?到大少爷没有任何反应,刑十又卑微发问?:“大少爷,那,我把路医生给请进?来?”
大少爷冷着脸没吭声,只是?挑起?眼皮,淡淡看?了门口一眼。
伺候大少爷那么久,刑十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的本事,知道这是?默认的意思。
打?开病房门准备出去领人,刑十依稀听到背后的病床上?传来挪动?被?褥的窸窣声。
透过玻璃门的反光,他看?到大少爷抓起?床头柜上?治疗精神药物的胶囊,不动?声色地塞到了枕头底下。
这画面为什么怎么看?怎么熟悉……
一边往病房外走,刑十的脑海里一边浮现出小时候看?过的科教频道动?画片。
大人走进?卧室查岗,小孩子迅速钻进?被?窝,偷偷把糖果都藏了起?来。
……
摇了摇头,刑十赶紧将脑海里的微妙念头全甩了出去。
邢珹前脚刚把药丸藏好,路当归后脚就跟着刑十走进?了病房。
手里还捧着一束鲜花。
瞥了眼来人手中的东西,邢珹转过头望着窗外漆黑的夜,淡声道:“路医生好雅兴。”
接过路医生递来的花,刑十正想拿起?来插进?床头柜的花瓶里,突然发现这花好像是?……塑料做的。
“路医生,这是?——”
“唉,不用?插了。”看?到刑十的动?作,路当归赶紧摆了摆手,“地铁站口扫二?维码送的,不值什么钱。”
忐忑地看?了一眼病床上?的主子,刑十默默将花放回到了床边。
察觉到了大少爷身上?的低气压,他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果断转身关上?病房的门,给大少爷留出和路医生相处的时间。
看?着病床上?一言不发的男人,路当归觉得自己脑子里一定有哪根筋搭错了。
这本来是?个多么完美的夜晚,不用?值夜班,不用?和电脑里的那些表格打?交道。回家打?游戏看?电影,他干什么不行,为什么偏偏跑来医院见?这人?
今天从妹妹学校出来,他憋了很多问?题想要质问?刑珹。没想到听完大高个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气鼓鼓的肚子像被?人用?针扎了一下,一腔怒火顿时泄了大半。
坐上?地铁,只剩两三站就到家,他又在半途下了站,搭上?了回医院的地铁。
从地铁站口出来的时候,一个推销化妆品的女孩拦住了他,说扫码关注可以送花,可以带回去送给女朋友。
摆手拒绝了热情的推销员,沿着地铁口往前走了一百米,路当归又掉转头折返了回去。
摸了摸鼻尖,他有些不自然地对推销员开口:“那我还是?扫一个吧。”
好歹也算是?去探访病号,两手空空确实不太好。
再说了,塑料花多合适啊,他和刑珹的关系就是?那么塑料。
在来之?前,他本来以为是?因为上?一次出院太急,车祸留下的后遗症还没完全治好,所以邢珹才又住进?了康复科。
坐在VIP病房的沙发前,留意了几眼病床上?的人,路当归发现了一些不对劲。
之?前跟着王主任当临床助理,他也逐渐养成?了快速洞察患者精神状态的习惯。
将手搭在床沿,指节微微蜷曲向内勾,刻意挡住了手腕内侧的疤痕——自残行为。
看?到自己进?来,第一反应是?避开自己的眼神,装作与平时并无不同?——逃避防御。
想到这里,路当归微微皱起?眉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邢珹面上?故作不解:“路医生在说什么?”
路当归马上?从沙发前起?身,走到了病床前。
“把右手翻过来,”他对着邢珹发号施令,“张开掌心。”
邢珹端坐在床上?,半天没动?。
路当归今晚的心情本来就不太好,于是?二?话不说,一把抓过邢珹的手腕,将他的整只手翻了个面,准备仔细检查一番。
想起?这人上?次“嘶”了一声说疼,他下意识地放轻了力度,没有再次牵扯到他的伤口。
邢珹手心的烧伤还没好全,就又留下了新的刮痕,新伤覆旧伤,看?得人触目惊心。
心里的猜测得到了验证,路当归脸上?的表情不太好看?。
虽然不再是?他的患者了,但他对邢珹的病情还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邢珹的精神疾病并不属于主动?发作那一类,一般需要在外力作用?的影响下才会被?触发,比如之?前的那部电影《恶狗》,就是?刺激他产生妄想症状的重要因素。
自残是?病情恶化的前兆,这人的病情现在不太妙。
路当归正准备开口再问?,突然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邢珹已经绷紧了脊背,眼睛直勾勾地望向窗外。
楼下一阵鸣笛声由远及近,不知道是?市区哪里发生火灾,紧急出动?了消防车。
邢珹整个人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猛地抓住身边人的手,死死不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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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的一切都在急速往后移动?,视野变得愈发模糊。再一次睁开眼,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火海之?中。
入目所及之?处皆是?火光,浓烟呛得他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他又一次回到了那场演唱会的后台。
站在一个狭窄的路口,左侧不到一百米就是?体育馆的中央控制室。
紧紧屏住鼻息,他全然不顾舔舐着裤脚的火舌,步履踉跄地往控制室的方向跑。
控制室的大门离得越来越近了。
五十米,二?十米,十米——
在离控制室只有不到十米的距离时,他发现了那个躺在过道口的女孩。
女孩面部朝下,全身上?下沾满了血,看?起?来已经失去了意识。她的下半身被?压在坍塌墙体的底下,双腿已经扭曲到看?不出原本形状。
听到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女孩的手指轻微动?了动?。
“谁……救命,拜托,救救我——”
紧急出口的安全指示灯忽闪了几下,彻底灭了。不远处发出一声沉闷声响,一道年久失修的门不堪火焰的侵蚀,轰然倒在地上?。
浓烟里传来女孩微弱的哭腔,她开始胡乱地低喊:“哥,哥……”
“我还不想死——”
火势蔓延得很快,控制室所在的走廊也充斥着刺鼻的浓烟。
他不知道消防车来了没有,但他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了。
只要马上?冲进?控制室,拿到打?开大门的权限,体育馆里的六千五百名观众就能安全撤离。
然而,一旦他离开这条走廊,这条本就狭窄的小路就必定会被?大火吞噬。
而那个小女孩还被?压在断壁残垣下,哭喊着在找自己的哥哥。
一阵腥甜涌上?喉头,火光映上?了苍白?的脸庞。
邢珹在走廊上?停住脚步,全身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控制室。
小女孩。
他只能选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追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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