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下)

“老爷、夫人、小姐、少爷,和……少夫人,大家都好吗?”

“我们都很好!”眼角已略略皱起的齐家少爷洛生又向前走了两步,眉心一皱,满是急切,“静妤,你可知道,大家都很是想念你呢!娘每次去庙里烧香时都会为你念叨两句,瑾夏也在园子里种了许多那时你爱的茉莉花儿。当年家里听说黄家倒台后还特意来聊城探听过你的消息,可来的时候发现那府宅早就搬空了,也不知你们去了哪儿……”

“娘……”热切的剖白忽就被这一声轻轻的叫唤给打断了。静妤正留神听着洛生之言,手里的糖人也不觉越攥越紧,可一旁的小女孩儿却早就等不及了,她掰不开娘的手,只得轻声叫了起来。

听闻这一声呼唤,洛生不觉退后了点儿。他盯着小女孩儿的圆脑袋若有所思,半刻后,方才抬起头笑道:“这机灵的姑娘原是你的女儿呀?”

静妤忙着将糖人撒了手,一边轻抚着女孩儿柔软的发髻,一边轻轻点头。

“那……你的夫君待你可好?”洛生咬了咬唇,笑中含涩。

“夫君?”静妤直起腰,满面疑问地沉默了片刻,然后犹豫不定道:“少爷说的可是那黄奇甫?自他入了狱后,我就再无他的消息了。后来姐姐带我离开了黄家,我便更不知他好不好了。”

“那……这个小姑娘的爹……”

静妤这才明白洛生所指。她不禁弯眉一笑,面目仿佛也回到了当年的灵动:“初见原本是我们镇上一对贫苦夫妇的孩子。他们无力抚养这个姑娘,本想一丢了事,不想却被姐姐撞见,然后姐姐便说什么也要把她带回来。”说话间,静妤的指尖又一次滑过女孩儿的青丝,女孩儿亦欢愉地仰起脑袋,眼眸晶亮可人,“我曾问过她何时竟这般心软了,谁料她却说,一瞧见这个姑娘便觉分外亲切,尤其是这双眼,简直像极了小时候的我。也便是因此才给起了这么一个古怪的名字呢。”

“可是……我怎么觉得……她并没有那么像你?”听女子这么一说,洛生的神色转眼便轻松了不少,言语间亦调皮了起来。

“可不是嘛。”身旁的两个小人已然拿着糖人铿铿锵锵地比划起来,你是猴王,他是武圣。“与其说初见像静妤,静妤反而觉得,她这双透亮的眼和杜……我是说少夫人……有几分神似呢。”

洛生一愣,旋即却大笑起来。“哈哈哈……”还真是如此呢,怨不得自己方才会觉得这个小女孩儿有几分似曾相识。

人生若只如初见。

最后一线日光也沉落殆尽,转瞬间夜幕已沉。一弯新月悬于深色苍穹,可在万家灯火间却半分显眼不得。

庙会已至尾声,可街上人群仍未尽散,摩肩接踵间,彼此都在等待盛会落幕前最后的流光溢彩。

只听“咻”一声,对面牌楼背后忽窜出一线明亮的火光,划破天际,在夜幕中闪过一道耀眼的痕,还未待人群爆发出欢呼声,它已悄然绽开,似天女散花般星星点点消隐于流云之间、新月之畔,只留下空气中若隐若现的烟火气息。

人们似潮水般涌向牌楼前,吵吵嚷嚷间,高台上已歌舞升平。舞女水袖飘逸,歌姬声似银铃,举手投足间,全令看客们目不转睛。毕竟这是平日里达官富者才能享受的待遇,即便嘈杂,却仍如痴如醉。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女孩儿拽了拽男孩儿的衣襟,伸出手指着牌楼上的莺莺燕燕道:“你可瞧见了舞姬身边那个弹琴的女子?她也是我娘呢!”

“哦?可她戴着面纱,瞧不清长相呀!”

“你真俗气!娘可是全聊城最会弹琴的人,没有哪个琴师比她弹得更好了!”

还未待男孩儿低头赔个不是,却有一只手紧紧攥住了女孩儿的胳膊,然后,一个温和的声音轻柔地飘入了齐家父子的耳:“静妤该去寻姐姐了,倘若有缘,下回再见吧。”

“那……你们住在哪儿?”

男子忙不迭地探问,可这话头却似断了线的风筝般,倏忽便湮于人群中,再抓不住了。

哪里还看得见那两人的身影?

表演已至高潮,“嘭”、“嘭”、“嘭”的响声在夜幕中此起彼伏,一刻不停的烟花闪得人几乎迷了眼,四处尽是攒动人头和没完没了的欢喊,几乎每个人都笑得看不见了眼。

只有那个手牵着男孩儿的高个男子一脸沮丧,他也不知自己因何便这般难受。知道她一切都好本该满意心安,可是此刻,心肺里却似被抽空了般,一句言语不得,只想弯下腰蹲下身,疏离这闹嚷的人群,一个人静一静才好。

若是未曾遇见也就罢了,只恨这般相遇又错过,扰得人懊丧得很,却又一句也埋怨不得。

“爹!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男孩儿把父亲的胳臂摇了半宿,摇到简直快抡了出去,这才换来了父亲的如梦方醒:“……你方才说了些什么?”

男孩儿略歪着脑袋,撇了撇嘴,左眉挑起,似瞧着一个无可救药的孩童般看着自己那眉心皱紧的父亲,然后故作深沉地摇头晃脑几下,才幽幽开口道:“儿子方才就想告诉爹,初见妹妹早先便和儿子提起过,她们家在流亭。听说,那是一个可以看得到大海的小镇子,可美可美了……”

倏忽间,周遭的烟花之声全然不见了。悠扬的曲律在夜空中盘旋,歌姬的声调甜腻却妩媚。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好!好!好!”不知是谁先带头拍起了巴掌,不多时,噼噼啪啪的掌声便如擂鼓般振奋人心。和着重新燃起的喧嚣烟火,这个小镇转眼便陷入了一片恍如白昼的尽释欢腾。

方才还在高阁上弹琴的女子已转入厅堂、扯下了面纱。她一把抱起那个已候了自己多时的小女孩儿,引着她去到窗边,然后安安静静地欣赏起小女孩儿那手舞足蹈的乐呵模样来。

“姐姐,她可真幸福啊。”

“可不是嘛。”女子腾出手来,整了整女孩儿项上那条早已被扯散的浅绿丝巾,掖好边角,却独独留出了那朵精致的小茉莉花儿,“人生若只如初见,那该有多好。”

清冷月色终敌不过锣鼓喧天。

一时间,满城尽欢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