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画扇将云心拉到屋外,才算是将整个故事听了个明白。
黄夫人虽恨煞静妤,可折磨几日后便无心再搭理她了,毕竟圣旨在上,赶紧收拾东西去别处安家才是正经事儿。为了不碍着夫人的眼,云心便将静妤搬来了自己屋中,可又没银子请郎中看病,只得随意煎了些旧日里剩下的药材来调养调养身子,也不知是不是真有用,好歹瞧着像长了些精神。
可是好景不长,药材通共就剩了那么点儿,才煎几顿便又没了着落。且那几日里,家中厨娘采办们也走得几乎一个不剩了,黄夫人当然也不会管他们饥饱,可怜云心早把银子都寄回家了,而静妤从来就是个清寒人儿,于是两人每天只能指着些冷馒头冷粥度日。眼见着本就病重的姨娘一天天消瘦苍白下去,丫鬟的心里头也苦,可却不知如何是好。自己家里头的境况也是日日等米下锅,若是耗在黄府非但挣不得半钱银子,还得倒贴上自己本就少得可怜的积蓄。
“还望赵姑娘别恨云心才好。若不是姨娘一直念叨着姑娘会来,光是维持这看不到头的悲惨境况,云心恐怕也熬不了几日罢。”
嘴上说着想丢下,可丫头的眼却仍时不时瞥向屋内。画扇不免感动,她一把拉过云心扯着衣角的双手,言语中简直似亲姊妹般热络:“画扇感谢姑娘还来不及呢。若不是云心姑娘的好心肠,画扇今日便再见不到妹妹了……”
然后画扇便道出了被黄夫人欺骗的始末,云心听罢只是摇头。不多时,二人便商议定,待天亮了,画扇就将静妤悄悄带走。眼下这黄府已然成了一座空壳,任谁都只管自己逃命,哪里还有人会留心她的死活呢?
静妤身子虽弱,神思却清明。翌日一早,当她瞧见画扇的时候,并未似久旱逢甘霖般泣不成声,反倒是云心说什么她便应什么,一分后腿也不拖,顺顺当当地便出了府门。阿季的马车早就候在了外头,天还未大亮,三人便已到了客栈。换了身衣装后,画扇又亲自去寻了郎中来,给静妤诊了脉开了方子,让她妥妥帖帖地睡下,自己才算放下心来。
枕上女子的面颊苍白且瘦削,阖上的眼睑之下,仿佛还有略略颤动的惶恐。眉心亦不曾完全,眼角还有尚未干透的泪渍。可泛白的唇却微微扬起,让人一瞧见便没来由地感觉心安。
这一回,终能将你揽于身边,彼此相依相守,不再颠沛。
失而复得后才算明白,外头的那些人、那些事,没有一个比你更珍贵。
有了对症下药的郎中和悉心照料的姐妹,静妤的身子很快便好了起来。不出半月,原本卧床不起的姑娘已能够在姐姐的陪伴下沿街走走了。两人未来的去向也渐渐提上了日程,画扇想早日带静妤离开这是非之地,可每日一瞧见那驾车少年阿季神采飞扬的模样,她便心有隐衷,难以尽述。
“姐姐,你为何要忌惮他呢?阿季并无非份之意,让他送我们走又何妨?”看着梳妆镜中画扇为自己编结发辫时的认真模样,静妤不禁满心欢喜。
“他确比外人更让人放心些。”画扇对着黄铜镜抽紧了细绳,嘴角勉强扯了一扯,“可若是由着他送,爹便会知道我在哪儿。倘若他又牵扯起京城哪家公子少爷的好姻缘,到时我想躲都躲不了。”
静妤双眼一弯,捂嘴轻笑。
“别笑话我了……”画扇提起静妤背脊上余下的青丝,略略梳篦两下,便松松地挽了个髻儿。这头乌发已比旧日轻细了不少,想是这些日子中妹妹遭了太多苦楚罢。“倒是你,有没有想去的地儿?我已探问过了,原先那府尹齐家已迁去了泰安。若你想回到那儿……”
“不了。”听到“齐家”二字,静妤的心不禁往上提了一提。那一句“不了”几乎是脱口而出,就连自己也被吓了一跳。当初在齐府那安生和暖的日子仿佛已过去了太久太久,原以为这辈子都忘不了的情境,说不去想也就不再想了。而今既已成了槛外人,又何必再杵于其中碍人眼呢?
“也是啊。”画扇亦觉自己失了言,闷闷得不再多说。
凉风轻摇着陈旧的木门,晃荡作响。照不进日光的小阁中,秋意更浓。
还是做妹妹的先扯破了沉寂:“对静妤来说,其实去哪儿都无妨。只要有一个安安稳稳的家,哪怕是间破茅屋,也比那黄府的金盏玉器强。姐姐的心思只怕也是如此罢,不然怎会丢下大富大贵,前来陪妹妹受苦呢?”
“那是自然……”
“愿得至亲相伴之人又岂止你我呢?姐姐是聪明人,赵大人之意想必姐姐比谁都明晰。他既已放了你走,断无再绑你回去之理,何必因自己的小性子而扯断了亲人的关心呢?”
静妤的言辞同往昔一般温柔和煦,可这一刻,画扇却忽觉眼前这女子竟是当年的宛凌,一颦一笑间,如沐春风,暖人心眼。而自己又变回了曾经那个倔强不懂事的傻姑娘,明知自己偏执,却又全然放不下。
画扇啊画扇,究竟是在谁照料谁呢?
几日后,阿季的马车又一次上了路,车上载着两个清秀的女子、几包零零散散的新衣,还有一把连彩漆都快落尽的旧琴。
车上的女子没有惹眼夺目的相貌,也没有挥金如土的气派,只有满溢不止的笑颜,和舍弃不掉的回忆。
马蹄疾驰,一路东去。秋风渐起,可心里头,却都是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