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是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画扇终是带着鼓鼓的行囊离开了京城,马车出城门那一刻,梅香丫头泪水直落,元城虽笑着挥手,可任谁都看得出来,这笑容几乎僵成了泥塑。唯有画扇像出笼的金丝雀儿般,眸子里全是盈盈光采——若不是那包袱太沉重了些,她兴许会更加雀跃。
“可是,若不逼着她带这么多东西走,她便不会坐我们的马车了。”几日前元城对画扇撂下的那句狠话犹在耳畔,梅香当时只觉得那是爹疼女儿才要小姐把什么都给带上。直到这时,她方才明白老爷终究还是有自己的小算盘。倘若小姐是风筝,这马车便是老爷手中的那根线,就算是远得摸不着了,至少做爹的还能知道,自己这女儿好坏还能拽得回来。
“小姐,咱去哪儿?”驾车的小厮是个面容和善的少年,看上去年岁尚小,可眼中却闪着几分机敏。
“去聊城。”画扇抱紧了手中的琴,闭上眼,仰面倚在小帘边。车动风起,微凉的感觉令人好不惬意。
绕了一圈终是又回到起点。颠颠簸簸的路途上,伴着画扇的除了清风和那个叫作阿季的驾车少年,便只剩那深深浅浅的眠。她常觉自己沉溺在极真切的梦境中,可醒来时却只能记起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片段里不外乎那些人、那些事,来来回回,就如同八月里的桂花香般,明知刻意不得,却还是忍不住多想一遍。
每到此时,她便不免又多嘲笑自己一回:胡思乱想些什么呢,一切分明已尘埃落定、再无变数了,不是吗?
可她却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另一个女子,竟比她更不懂得妥协。
也许画扇再不会想起那日自己离开大牢前狱卒们探寻的眼神。她想当然地认为狱卒们不过是在征询自己的许可,却不曾想到去问一句,那个先前在自己面前又哭又笑的美丽女子究竟想要做什么。
因为她从来就不知晓,在杜常秋的世界里,曾有过一朵这世间最娇艳、最芬芳的蔷薇。
不消三言两语,青蓝便从那些不怎么聪明的狱卒口中套出了画扇对常秋的悉心相待。她原是恨的——她以为自己嫁入黄府能让常秋痛心疾首,谁料才半年有余,他竟已勾搭上了京城达官家的姑娘。
这么些年来,这个沈姓女子对自己从来都是信心满满。若说年幼时还尚有几分羞怯,待少年岁月里和杜家那对没脸没皮的兄妹混熟了之后,她便再不知羞怯是何滋味了——当然了,若需摆出一副含羞之态,她自也能信手拈来。
那些年里,见多识广的常秋告诉她如何察言观色、辨人心神,古灵精怪的瑾夏又教她要如何撒娇耍泼,才能弄到自己想要的玩偶。他们陪伴着她日日长大,帮着她一同说谎、逃脱责罚,任由她摆弄着愈发刁钻的小聪明,眼见着她渐渐褪去了青涩,眼见着她终长成了那朵最动人、却满是利刺的蔷薇花。
她本也不愿刺伤任何人,只想在那从小便相熟的邻家大宅里,只为那一人安静盛放。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她的心思。在孩童间那个叫做“猜心事”的寻常游戏中,他也总是能攫取她最微小的暗示。
他是她的日光。
可是,日光普照天下,男儿志在四方。
杜常秋终是过腻了虚浮无为的日子,他决心接过父亲的衣钵来闯番事业,而这个沈姓女子,便是从此再不能牵扯的羁绊。
那日在大牢中,女子曾问过这样一句话:“倘若青蓝不姓沈,常秋哥哥可愿娶我回家?”
可那蓬头垢面之人却沉默良久,未发一言。
阴暗的深牢中,不知从哪儿传来了滴水之声,滴滴缓慢,可在安静的午后里却又显得格外清晰,搅得人心烦意乱,似不断提点着来人时光渐逝,简直让人觉得这每一刻无言都在挥霍着相见的来之不易。
“莫非在你眼中,我还不如那个平庸至极、不过家世显赫的赵家小姐吗?”终究还是女子先沉不住气。也只有在常秋面前,她才会拿下那副温婉可人的面具,敛起笑颜,流露出所有真心实意的神色:或愤怒、或悲伤、或歇斯底里。“没想到啊,你竟也有趋炎附势、欲攀高枝的一日呢!”
刻薄的言语仿佛粘滞于潮湿的空气中,怎么也绕不出去,只是围着常秋的耳畔嗡嗡打转。可他仍未抬起头来,只是声气沉闷地应道:“她可与你不同。她的心思比你清澈多了。”
“哈哈哈,心思清澈?我竟不知从何时起,你杜公子也会有这样的喜好。”青蓝撇过头去,眉心分明早拧作一团,佯装的笑意亦只显得凄凉,未有半分鼓舞之意,“说得也对,倘若那丫头没这么蠢笨,恐怕青蓝也无法仅靠这哭哭笑笑的三言两语便轻易说动她,让自己来到常秋哥哥的面前吧。”
“那你来此究竟是为何?若只是心怀忿恨,欲刻薄几句解气,那请自便。若姑娘还对常秋有所期待,只怕又该让你失望了。”冷冰冰的言语让本就湿冷的空气愈凉一层,甚至言者自己都觉得有些过份了。其实男子并非厌弃,可在这般情势下,这凄冷之语简直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他本就不愿再让任何不相干的人同自己有所牵扯,更何况是身前这个从小便怜之若至亲的女子呢?
纵然尖锐至此,他仍会为她皱成一团的眉心禁不住心疼。
只可惜,她被自己娇纵惯了。不惜自伤,只为报复。
因为她从来都信心满满,她知道自己一定会为她而痛。
可耳畔却忽响起了轻柔的笑语:“许久不见,常秋哥哥还是如此爱说笑呢。青蓝就这些小心思,哥哥哪儿会捉摸不透?”
常秋讶异地抬起眼,昏暗的深牢中,他只觉面前这女子笑意暖人。沉吟半日,他终还是安下了心来,心想着毕竟彼此从小相知,而青蓝又是个聪明女子,灵犀一点便知我心意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若妹妹能明白便最好了。常秋本不愿负你,怎奈时也命也,一切皆是天注定。妹妹还是好生去过自己的生活罢。”常秋的言语亦温和了起来,尽管他的背脊上还有尚未褪尽的凉意。
“嫁鸡随鸡。如今夫家既倒了,对青蓝而言,还何来什么好生活呢?”
女子的幽幽叹息声随着步伐渐远而缓缓湮没。常秋只觉悲凉,一时头靠着铁栏,自觉心里头空落,只是任由这女子或笑或叹的倾世容颜填满自己的脑海。
可他却不知,此刻,在阴暗狭小的走道上,女子渐渐远去的步子简直似少女般轻盈,而她的面上亦多了几分难以自持的兴奋。
常秋哥哥,这回,青蓝终于未曾被你全然看透;这一轮“猜心事”的胜者,总算是轮到青蓝了……
若没有你在,对我而言,又何来什么好生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