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潮湿的深牢中,无论用怎样的姿势或坐或躺,总之是全都不会如意的。便是平日里餐风露宿的流浪乞者都觉得痛苦难熬,更何况是安适惯了的富家子弟呢?
“开——饭——了——”每日此时,狱卒们绵长却无力的声调都会在昏暗的铁栏间回荡。他们趿拉着脚步,弯腰将恶劣的餐食塞进牢房,然后自顾走远,躲在暗处似看猴戏般瞧着犯人们或哭或笑、或怒骂或哀求。不多时,潮湿的空气中又如常响起了乱糟糟的呼号之声。
又是硬馒头冷粥。一瞧见这两样难以下咽的东西,常秋只觉胃中一阵痉挛。怨不得这牢里的人个个都成了疯子,经年累月的折磨让人除了用乞怜威吓来求食之外,还能做些什么呢?
也不知爹那儿境况如何。之前自己把身上仅剩的几块银子都留给了父亲,只盼望可派上用场,好让爹少受些苦。只是爹性子直,这么多年来也威严惯了,只怕是看不惯这欺软怕硬的做派,兴许早已经受了不少恶气。
可自己却只能不闻不问,只能干坐在这儿咽这猪食一般的东西,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成为一个疯子,生不如死。
不如就这么死去。
“咚!”被扔出去的馒头撞到坚实的墙,发出了清脆的敲击声。
不如就从此刻起。
可是,这一轻击却仿佛触动了某些机关,随着清脆之声的回音渐渐散去,远处却好像传来了“嚓嚓嚓”的脚步声。那步子轻巧迅速,却又不是忙乱的奔走之态,只怕不是那狱卒罢。
不过,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难道你这恶贯满盈的阶下之囚还有什么可期待的吗?
来人的身影渐渐明晰。是个身躯娇小的女子。
扑鼻而至的面香让久饿成疾的男子无法自已。饱食一顿后,先前颓丧的情绪亦被抛去了九霄云外。虽说食盒中精致香甜的月饼无法尽然填满那空落了许久的脾胃,可比起之前有一顿没一顿的硬馒头冷粥,常秋已然觉得这新鲜可口的点心是珍馐天物了。
任凭男子狼吞虎咽,栏外的女子却是无声如常。她只是静静地瞧着自己心上之人的狼狈模样,面庞不再清俊,身形不再挺拔,便是昔日离最令人沉醉的明眸也不再深邃——许是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中待得太久,于是神思便也渐渐混沌了吧。
扪心自问,此情此景下,画扇,你的痴念还剩下几分?你是否还愿为眼前这脏臭之人守候一生?
念及至此,女子的身子不禁向后缩了一缩,原本紧握着冰凉铁栏的手也松落了下来。她垂首看着自己的双腿,蹲久了,便不免多出几分酸麻的痛楚感。
你只是不愿去想。你只是怕一眼就看穿自己的浅薄。
“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想同我讲的么?”画扇猛一抬头,双眼直直地盯着男子的眸,那神态,简直有些咄咄逼人。可无论自己如何使劲,在昏黄的微光下,女子仍是觉得自己根本无力捉摸那隐于凌乱额发之下的目光——不见奕奕神采,只剩一片黑漆漆的呆板。
“我……”听着女子悲戚且挣扎的语调,常秋的心忽又揪了起来。一时间,无数言语在脑海中闪过,诸如念想、诸如悔恨、诸如不屈、诸如未来……可沉吟良久、几番欲言又止之后,说出口的终究还是最平淡无奇的句子:“虽说是个不情之请,可常秋仍想试试。画扇,可否求你一件事?”
话音已落,可女子仍是定定地瞧着,不改颜色。半刻后,直到确信眼前之人再无他言,她才颓然轻叹,垂首低声道:“你爹那儿我已打点过了。虽说现在还顶着那赵家小姐的名份,可过去从来也没做过这样的事儿,也不知那狱卒肯理睬我几分。方才画扇已去瞧过杜老爷,他老人家看上去还比你精神些呢。”
“若是如此,常秋便别无他求了!”听画扇道出自己心中所想,常秋未觉惊异,却唯有感激,“多谢画扇姑娘体恤!从今往后,常秋定不会再麻烦姑娘任何一件事了……”
“也对。明日我便要离开京城了。从今往后,你在何处,我在何处,一切全无关联了。”女子的声音越发低了去,她低头收拾着空落落的食盒,可摆来摆去却总也摆不恰当,碗筷盒沿的磕磕碰碰之声几乎盖过了她的言语,简直像刻意在掩饰些什么。
“姑娘言重了。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何曾关联、何来瓜葛呢?”先前的暗哑之声终是渐渐清朗起来。常秋语音含笑,清淡平和。
这略带轻浮的抑扬语调让画扇忽生恍若隔世之感。这才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个杜常秋,风华翩翩,语中人心。她仍未抬起头,可唇角却勾起了浅浅的弧度,这模样像极了含羞的少女,就好像对面那人仍是旧日初识的清俊公子,气宇轩昂、笑意朗朗,一举手一投足便能引得自己心弦一动。
若你仍是那个上京求学的书生该多好,相依相携那一路,也许自己这一生中最难舍弃的片段。我藏起自己的卑微,只为得你平等而待,却不曾料到,原来你亦同样在隐瞒。真是无巧不成书啊。启程之日仿佛还未离远,可再一转身,却发现怎么都回不到那天了。
不是每条来路都能成为归途。
“既是如此,那画扇不宜久留,这就该走了。”女子侧过脸去,颤颤地立起。蹲得太久,这腿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好酸,好痛。
就当是缘分一段,大梦一场。
目送着女子的背影渐行渐远,常秋面上却绽开了久未出现灿烂笑容,配上那破衣衫蓬头颜,看起来简直骇人疯癫。
不过这又何妨?她很快便会忘了自己这阶下囚的模样,甚至很快便会忘了自己。
因为自见到她的那一刻起,自己就知道,这个弹琴的女子必是与众不同的。
画扇,同你相识真是人生的一场幸事。只可惜,我杜常秋流年不利,错过了一个又一个呢!
“哈哈哈哈哈哈……”牢狱深处传来了狂放的笑声。那笑在四壁铁栏间回荡,绵延许久之后才渐渐停歇。可是,几个神智尚清的老囚徒们却不约而同摇起了头:又一个疯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