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突然响起的说话声令画扇不禁浑身一凉。这分明是静妤的声音呐!她心头狂跳,却半点儿也不敢相信自己的想象。但眼下走也不是躲也不是,犹豫半刻,她终是狠了狠心转过身去。
一抬眼,只见一个面容苍白清瘦的女子坐在地上,满脸泪痕,可面上却笑着,笑得瘆人。她垂下的右手上握着一支毫笔,笔尖泛红,而身旁还有一大滩鲜红的血迹。
这可不就是静妤么?
画扇惊叫一声,丢下了手中攥了好久的油纸伞。满地鲜血让人眼晕,她觉得自己腿软了,一步也不敢走近,只是颤颤地探声问道:“静妤,你这是怎么了?”
坐在地上的女子只是重复着那一句:“姐姐,帮帮我吧……”
“你不是在聊城吗?何时来的京城?”
听到这句,静妤失神的眸子终于闪出了一丝亮色:“姐姐你糊涂了?这里分明就是聊城啊。不信你看——”言罢,她便抬起手臂,指着一旁黑漆漆的大门,大门之上的匾额里清清楚楚地题着“巡抚府”这三个苍劲大字。
原来这是在聊城。那常秋在此也可以解释得通了。可是……自己又是何时回的聊城呢?自己分明一直在京城才对!
这时,画扇的脑中只剩下一团乱麻,怎么理也理不出头绪。滴滴答答的雨声仿佛把自己所有的念头都浇熄了,时光仿佛凝滞在这一刻,一切全都混乱得难以理喻,而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世界越发荒谬。
这便是自己的结局吗?
恍惚间,方才失落的那个高大的白色身影却忽然又撞进了自己的视线。此刻,他就在自己身旁不远处,然后渐渐……渐渐……渐渐地转过头来。
他不是杜常秋。
那人憨厚地咧嘴一笑,然后对着自己轻声说了句:“画扇姑娘,你确实在京城呢。你不是一直同我在一块儿吗?”
他是祝岱荣。
画扇深深吸了口气,可不料却呛进了凉风,不禁猛咳了好一阵,然后终是睁开了眼。果然呢,不过是南柯一梦,可却着实把自己吓得不浅。
而另一边,丫头梅香一听见这床帐里的动静,便急急上前来侍候小姐更衣。她一边轻拍着女子瘦弱的背脊,一边拧着眉关切问询:“小姐这是怎么了?”
“不碍事儿,不过是大梦一场罢了。”回想梦里起那人挤人的场景,画扇不禁哑然失笑。这原是自己四年前的经历。那时家中刚办完凌姨的后事,自己便执念丢下了只十岁的妹妹静妤独自离家,可谁料刚出门便赶上了人挤人的端阳庙会。那个时候,自己瘦小的身上还背着一把沉重的旧琴,然后在人群里被这般推搡着,多少次几乎失足摔倒,跌个嘴啃泥。虽说现在想来完全不觉可怕,可这般经历对当年那个举目无亲的孩子而言确是惶惑得很,漫漫人海间,只觉前路未卜,生死茫茫。
原以为早就遗忘了,谁料这会儿却又梦到了。
瞧着自家小姐似无大碍,梅香便也放下心来。她麻利地帮画扇披上罩衫,然后扶她至梳妆镜前坐下,神色欢快道:“那小姐便赶紧梳洗一下吧,祝公子已在外头等了好久了。”
听闻“祝公子”三字,画扇的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方才脑海中那个憨厚的笑颜忽又浮现至眼前,虽明知全是梦境,可回想起那种使不上劲儿也挣扎不脱的无力感,女子却仍有种直冒冷汗的感觉。
“我不去。”
“啊?”这出人意料的拒绝令梅香不免一惊,以至于丫头那只紧攥着小姐发辫的手不小心多下了分力气,让画扇痛得不禁轻抽了口凉气。
“哎呀!”丫头满面愧色地赶紧松了发辫,扬手轻揉了揉那圆脑袋上被自己方才拽痛之处,半刻后,才又拿起发篦在乌亮的青丝间温柔地梳将起来,而黄铜镜里那微蹙的双眉也渐渐平展如常。“小姐,这又是为何呀?祝公子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论家世也算能够得上咱们。而且,您应该明白的……老爷对这事儿很是上心呢。”
正是由于太上心了,才不能任之渐行渐远。即便注定无法纵情一世,也不该随随便便就把自己给缚了个严严实实。
“不过是不想见罢了。你且帮我回了他罢。”
“小姐……”梅香拖长了语调,似赌气般地盘弄着画扇的发辫,“平日里小姐午歇不过半个时辰,所以方才见祝公子前来,梅香便让他在外头略等一等,心想着小姐过不久就会起来了,谁料今儿个竟歇了这么久……本就觉得怪不好意思了,可这会儿却又闹上这么一出,若是让那祝公子白白等了一个下午,梅香心里头怎么过意的去呀?”
“所以呢?让自家小姐不高兴就能过意得去了?”画扇轻挣了几下,秀发便从丫鬟的指尖脱逃而出,乖乖铺满了女子瘦弱的背脊。她直起身子,没走两步便回到床边,大大咧咧地坐下,明亮的眸子直视着丫头的眼,然后半是娇嗔半是任性说道:“任凭你如何劝解,今日我便打定主意不见他了!”
梅香哭笑不得,简直辨不出这小姐究竟是不是真像她自己所说的那般决绝。良久,还是她先叹了口气:“罢罢罢!我还是去回了他罢,就说小姐睡醒了却觉身子不爽利,且让那祝公子下回再来。”
丫鬟绞着手指撅着嘴,摇了两下脑袋便往外走,可步子却放得极慢,好似就等着画扇瞧她可怜,能心软一软。临至门槛,身后终是如愿响起了轻唤。梅香满心欢喜,以为小姐终是回心转意了,可待她抿唇浅笑着回过头去,却听得一句:“还是别哄他罢。就说是我不想见他。”
“小姐!”丫头急得连连跺脚,“那祝公子确是一片真意啊,你当真要如此践踏吗?”
“践踏”二字说得够狠,画扇听了心头亦不免一颤。她本想反驳,可这一刻竟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白,思前想后,反倒觉得梅香的话一点儿不错,就是自己自私任性,随意践踏别人的真情一片。
可是,若此刻虚情假意,难道还能哄他一辈子不成?
“就这么说吧,好坏都是我的错,全赖我身上便是了。”
梅香没再说什么,她明白,这便是决绝的言语了。只是当丫鬟离开绣阁时,空气中飘来了一声长长的轻叹,也不知是在叹那公子寄错了情,还是叹这小姐错过一段好姻缘呢。
而画扇却站起身,兀自走去另一边的窗户旁,静静伫立着。她轻咧了咧唇,方才明亮的眼眸此刻却迷离了几分。
真是遗憾啊,便是在梦里也见不到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