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并肩(上)

七月廿三,京城赵府。

暑热渐消,空气亦渐渐凉爽了起来,便是有日头的白天,单着一条纱裙也会有些冷飒飒的味道。所以每每看见大小姐只一袭薄衫便在园中漫步时,随侍的丫头们总不免有些惶恐。她们的臂弯中永远都会有一件厚实的披肩,但凡瞧见大小姐一咳嗽一喷嚏或是双手抱臂,便忙不迭地将之递上去,哪怕明知她总是会轻轻地摆手推开。

在丫头们看来,这位新来不久的大小姐着实有些令人捉摸不透。原本下人们的风闻耳语间,她的身世背景早已被编述得有模有样,几乎人尽皆知。虽说得了赵家大小姐的名份,可是大家的态度大多是淡漠的,想着这个麻雀变凤凰的小丫头多半不过是个平庸角色吧。若非老爷严令在前,不得懒散不得怠慢,这位大小姐兴许会暗受不少闲气呢。

可是时日久了,她们却真真被这姑娘给迷住了。虽是少言寡语,可说出口的每句寒暄却总是和和气气、恰到好处,让听者如沐春风,自是欢喜。她没有其他官家小姐的娇媚之态,也不似那些一夜富贵者般骄横戾气,只是每日垂着青丝不施粉黛,身着一袭薄薄的纱裙,雨天在屋中读书写字,晴日在院中观花弹琴。渴了便自己倒些清茶,饿了就随手拣几块点心,简直如餐风露宿般恬淡,且很少唤人来做这做那。丫头们得了清闲自然会说小姐的好,可她们却无从意识到,真真吸引到自己的,却是那股身虽困于深宅,可心神却游弋于天地间的自在。

只有偶尔那祝岱荣公子前来相邀时,画扇才会穿上合时宜的素色锦衣,淡淡地涂抹些脂粉,然后与之相敬如宾地到处走走,一路上不过是谈些风闻趣事,纯属消磨时光。虽说面上是琴瑟和鸣,可岱荣心中多少有些打鼓:这段日子里,画扇姑娘对自己可比那日在永定门外淡漠多了,莫不是自己又说错了些什么话么?

也许是想逞逞威风吧,有时岱荣会提起府衙间的一些风言风语,有关案宗,有关事端。可是画扇却全不愿意听闻,但凡男子一开口,总是被她固执地一口回绝了去:“你们男人间的杀杀斗斗还是不要同我谈论比较好。画扇不过一介女流,只爱些风花雪月的浅薄之物,还请祝公子见谅。”

于是岱荣只得闷闷地走,满腔热血终是敌不过身旁这个身量小小的却满身雪花的冷姑娘。

其实画扇何尝不想探听些什么?京城杜记的罗掌柜被捕一事早已闹得满城风雨,想起出事前几日方把常秋送走,画扇不禁心有余悸。倘若当时他未来得及成功离开,兴许之后就再也走不脱了。此时无论他将何往,人又在何处,只要远离了京城这个是非之地,一切也许还会有转机。

微凉的天气最是惬意,天高气爽,流云暖阳。女子展着眉垂着眼,任凭身旁高大的男子絮絮叨叨,自己不过是应个卯儿般的莞尔轻笑。

她不是不想听,而是不敢听。就算是自欺欺人吧,只要听不见坏消息,便当作全是好消息。那罗掌柜被判罪也好,杜记被封铺也罢,只愿他是平安的,其他的一切便都无关紧要了。

哪怕他错解自己的心意,哪怕他从此忘了自己。

而自己,也该从此对他不再念及罢。

若不是那个远道而来的包裹,也许画扇便会一直这般自在下去,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晨钟暮鼓,寄情花木。

“小姐,这朵茉莉绣得好生动呀!”梅香捧起刚刚送来的绿色绣囊,爱不释手。她是画扇仅有的一个贴身丫鬟,小小身形圆圆脸蛋儿,一笑便是一口白牙两个深深的酒窝,年龄尚小,言语却直白而爽快——没错,梅香就是七夕那日在画扇的闺阁外知会她去妆扮赴宴的小丫头。原本夫人瞧她年纪小,于是想留在身边随意差遣着干干杂活儿。可后来元城看着画扇喜欢,便作了主派她去服侍小姐。

“生动归生动,可针脚却不够平整呢。”画扇接过绣囊,面上虽是泛着浅笑,可心里头却满是怀疑。看这包裹的来处,想必是静妤所为,可她为何要在这种时候寄这么一个不明不白的东西给自己呢?凭她的手艺,想必能绣出更好的花样吧。

画扇轻轻地抚着绣囊上的茉莉,面犹微笑似念着寄物来的人儿,可指尖却暗暗下着力气。不久,便觉丝布之下有悉悉率率的声响。这丫头,果然是有什么事儿要告诉我罢。

“梅香,我觉得嗓子有些干涩。能否去厨房帮我带一碗银耳羹回来?”言罢,女子还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你是知道我不喜甜食的。”

“当然啦小姐!我这就去!”丫头蹦蹦跳跳地离开了房间。可她却忘记带起门来,一阵大风吹过,画扇不禁打了个寒战。

“这天气何时竟凉成这般了。”喃喃自语间,女子飞快地阖上了房门。梅香是个没心思的丫头,方才自己既提了不喜甜食,那她一定会在厨房里瞧着厨娘炖好了才罢手,所以一时半会儿间怕是回不来了。且自己进府后一向淡泊,于是府上同自己来往的人亦是少之又少。

不多时,画扇便翻箱倒柜找出了那只自己好久不用的针线包,然后从里头拿出一把快生锈的小剪子,打开绣囊便嗤拉嗤拉地剪开了缝在花样背后的那片新针脚。

除了外头的那封只有日常寒暄之语的短信笺,夹层里头还塞着厚厚的一沓纸,和一把挺大的黄铜钥匙。也许是由于路途遥远多日堆挤,那些纸页早已又皱又软,每张虽都不大,可上头却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歪歪斜斜的字儿。女子草草地扫了一眼,几乎弹眼落睛,却又不敢细看,只得胡乱地折叠起来,然后一股脑儿锁进了自己的箱子中,欲留待夜里无人时再细细阅览。

外头大风渐起,木门也被吹得有些晃动。忙忙藏好东西的画扇长舒一口气,回到圆桌边安静地等着银耳羹,面上却皱着眉头佯似苦笑着:时隔这么些年,这丫头还是不忘给我找些事儿来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