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托孤(下)

寒暄半日后,瑾夏终是在齐府安安稳稳地住下了。既托付下了女儿的归宿,寅君也算是安了心。向齐中致深深一揖之后,他同女儿摆了摆手,便独自一人缓缓地像那漆黑的齐府大门行去。没有嘱托也不曾流连,那语气神态平淡得好像自己不过是出趟小门,然后把孩子在亲戚家略略寄放几日罢了,仿佛自己很快很快就会回来,仿佛未来还有无尽的日子相伴。

可是这一切不过是“仿佛”罢了。

寅君能想到到未来也许会有怎样的狂风骤雨,甚至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是他一句都不能多说。只要流露出万分之一的不舍,那鬼精灵的丫头便能猜到事情究竟有多严重。若是让她意识到这一别也许便是永别,她又怎会舍下自己独自躲难呢?

瑾夏丫头,天知道爹是多想再看你一眼啊……

杜老爷的一只脚已跨出了门槛。他终是忍不住堕下泪来,布满皱纹的面容早已拧作一团,他抬起手握住自己的双颧,略佝偻的肩亦止不住地颤动起来。犹记得你在襁褓中舞着小拳笑颜可人的模样,犹记得你蹒跚学步时摔在地上还哈哈大笑的模样,犹记得你和常秋互不相饶打趣斗嘴的模样,犹记得你第一回见到齐家少爷之后含羞带笑的模样……原以为自己可以安安心心看你穿上红装、待送你坐上八人大轿后隔着帘子听你在里头哭得稀里哗啦,可是未曾料到,这一切转眼就成了怕是再无法达成的奢望。女儿啊,爹这就走了……

“爹——”身后忽然想起了尖利的呼喊声,直冲云霄,响彻天际。

寅君几乎有些愠怒。他加快了脚步,欲赶紧离去,谁料身后的丫头却拦腰一把抱住了自己。

“爹……女儿只是想再看看你……”瑾夏的声音明显带着哭腔,听得杜老爷心都碎了。他又何尝不想转过身将女儿拥入怀中然后永不放手呢?

“傻丫头,这么大了还成天哭闹,让人家看笑话呢!”寅君的强压下喉中的颤动,声音沉沉。他蹒跚着转身,温柔地轻拍着少女的肩头,任由她的泪水沾湿了自己的前襟。沉默半日,方揪着一颗心,硬着头皮颤颤地扯起谎来:“赶紧进去吧,爹又不是再不回来了……”

早已哭成花猫脸的姑娘终于从爹的胸前抬起头来。她紧紧地抱着父亲的腰背死活不撒手,眸中全是晶亮的泪。在这一刻,原本灵动的眼只是定定地凝视着眼前这张已渐渐老去的容颜。从何时起,爹竟是华发满头皱纹满面了呢?

“瑾夏,乖……”

可是少女却只是扬了扬手,让爹低下头附耳过来,然后,轻声在他耳边嘤咛一句:“就让女儿再看看罢。若是从此再不相见,便也不会那么遗憾了。”

寅君愕然。

而瑾夏终是从父亲的怀中挣了出来。她胡乱地抹了抹了泪迹,笑逐颜开,眯着双眼朝寅君挥了挥手道:“爹,赶紧去吧!女儿可等着你来带我回家呢。”

“知道了。自己保重。”说罢,寅君甩开衣衫的下摆,视线不曾多停留一刻,便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不多时便隐匿在茫茫人群中,再也瞧不见了。

就算明日起自己再无法在你的生命之中出现,但我仍是期待你能满面欢颜地走过余下的每一天。

待父亲的身影完完全全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外,瑾夏终于忍不住蹲下身捂着面嚎啕大哭起来。她的身子蜷成一团,满溢的泪水透过指缝把衣裙浸湿了好大一片。泣声哀恸,经久不绝。

立在远处的夫人仪清亦早就落下泪来。她捏着手绢儿拭着面颊,可泪渍却零零落落,总也不干。瞧见儿子呆呆地站在自己身旁,话也不说只是干着急,她终忍不住重重地捅了他一下:“还愣着干吗?还不去安慰人家!”

洛生踉跄了两步来到瑾夏身边,却仍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陪着她蹲下身,安静地聆听着少女绵延不尽的哭声。等她哭累了泪干了,抬起朦朦胧胧的眼、撅着嘴边抽噎着便定定地望向眉宇间拧成一团的他时,这位齐家大少爷咽了半日口水,好不容易总算是憋出了一句话,可是,却着实令人哭笑不得。

“我送你的那支簪子呢?”

瑾夏那双刚亮起来的眸子倏忽又暗了下去。洛生瞬间又手足无措起来,他恨自己又说错了话,正皱着脸浑在身上下摸方绢时,却忽听见蹲在面前的姑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以为今日是去逃荒呢,所以这么显眼的东西当然是收起来了。”

行将正午的日光渐渐挪移到了两人身上。方才那一场痛哭仿佛将自己全身的力气都抽了去,而此刻的暖意却刚刚好抚着背脊。

爹,无论如何,我都会勇敢地走下去。女儿知道,你最喜欢的便是我的笑了。而且,女儿相信,爹的眼光从不会错。

只是,倘若哪日,这个你托付的家伙若是负了我,你可会回来狠狠地要他好看呢?

弯起的明眸中,忽然又泪光盈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