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时早便吩咐过掌柜们自查了么?少爷您何苦这般亲力亲为呢?”看着常秋的正经面色,小离自不敢再嬉笑胡说。他虽压低了声儿,可言语里仍透漏着不解,“况且……况且那些掌柜们都说了,最近京城的风声不是明显不及之前紧了,我们还有必要这么小心翼翼么?”
当然有必要。常秋虽不语,可神色中却是不可置疑的坚定。他明白那些米行掌柜们不过是心存侥幸罢了。凭着这帮老江湖的经验阅历,怎会轻信官府这次忽然收手便是不再怀疑?赚了一辈子,他们怎会愿意在此时将大笔财富拱手送人?倘若自己不亲身细查,天知道他们会在哪里藏了一手。便是自己细细查了,也保不准就没有疏漏——不过对于自家的情况,料想那官兵自然也不会明悉过自己,于是自己查过一遍,便算是安心了罢。
至于近日搜查减少,虽无人明说,可常秋却自猜到了几分。前几日画扇在客栈收拾行李预备住去赵府时,曾无意间透露过自己将出门游览一阵的事儿。这前脚刚走,后头紧接着,那官府的搜寻盘查便倏忽减了许多。于是,把这两件事儿联系起来便再自然不过了。
常秋想当然地认为,定是那负责案子的九门提督赵大人这会儿正陪着女儿出门游玩,不在京中办案,才使得官兵们也懈怠了下来。他也确猜中了。只是,这面目俊朗的男子却丝毫未曾料到,这场如及时雨般的游山玩水,竟是那个看起来毫不相关的女子牺牲了自己才求来的。
只有在这夜深人静时,常秋才能抽出神思来念及画扇。他偶尔会想,以她的聪慧和淡然,若此刻能伴于自己身旁,自己也许能少几分焦躁和艰辛之感。可自家的事儿本就该自己一肩扛下,而对她而言,认了亲成了官家之女,也算是对之前半世飘泊梨园的安慰吧。倘若有朝一日事过境迁,不知自己是否还有机会可向她一诉衷肠呢?
微凉的青石小路上,主仆二人步履匆匆。锦衣夜行,月色渐浓。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六月十八,流亭。
元城和画扇到达这个即墨以南不远处的海边小镇时,天空中正飘舞着濛濛细雨。天光暗淡,街上车少人稀,颇有几分萧条破败之感。自下了马车后,画扇便觉得失望。在凌姨口中,流亭是个美丽的地方,人虽不多,镇子也小,甚至略远一些的人们有许多都不曾了解它的存在,可这里却留存着素颀和宛凌姐妹俩最为芳华的时光。这里亦是自己出生的地方,只可惜还未待到记事时,为了家中的名声,凌姨便作主举家迁去了聊城。
可眼前只是一个看起来再平常不过的小镇,不知哪里才算得上美,也丝毫不似自己弹了十多年的那首琴曲中描绘得那般激荡人心。画扇略略无奈地转过头去,却发现元城自已不声不响地走进客栈,同自己一样看不出欣喜,眼色中多是茫然。
女子默默地跟进客栈,眼见着父亲仍是面无表情、一语不发,终是忍不住开口叹道:“原来这流亭不过如此。”
听见此言,元城却好似醒神了一般,眸子倏忽亮了起来:“那是因为你还未看见大海。待哪日天气清明些,爹便带你去海边转转。”说着,元城自笑了起来。那笑容不似平日里那般沉稳慈祥,此刻却如春风般轻柔洋溢,仿佛可吹走天空的阴霾。
画扇不觉愣了,可片刻后却莞尔一笑。看来这不起眼的小镇上果是有令人沉迷的记忆呢。
而元城转眼又回到了自己的神思中。十九年前,自己第一次来到这儿时,也是这样的小雨天,也是住这家昏暗的小客栈。当时,那个一袭长衣翩翩的青年男子也同今日的画扇一样,觉得此处无可逗留,不如快些走罢,用有限的时间多游几处美景。谁知翌日天晴后,去了一趟海滩随意一走,便再也舍不得挪开步子移开眼。
转眼半生,物是人非。时至今日,你的元城总算是归来了。
只可惜,便是那碧海蓝天未变,他却再也无法见到你那曼妙身姿和甜美面庞了。
素颀,对不起。我来晚了。
翌日,眼见得天色晶明,父女俩一早便来到海边。海天一色,潮起潮落,令人流连忘返。两人这一待便是一整日,这一聊便是半生情。
“这海真是波澜壮阔啊。”生平第一回见到大海的画扇沉默了半日,终开口叹了这么一句。可话音未落,她却已自皱了皱眉。在这一望无际的海平面外,自己这句不咸不淡的话显然是半分力量也没有,仿佛一把随地可见的细沙被随意地撒入海中,然后连泡沫都未起,便匆匆消失不见。“在这般画境中,所有的人物都显得如此不起眼了。”
“非也。”一阵海风吹来,元城不禁眯起了眼。他顿了半刻,方悠悠开口,“若谁都起不了眼,那我也不会为此羁绊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