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蜕变(中)

翌日清晨,齐府。

大病初愈的齐洛生很是烦躁,一整个早晨,他只是不停地在厅堂中走来走去,看见小桌上有茶杯便拿起,一口饮尽再重重放下,身后的小丫头跟着换杯添水都来不及。而平日里伶牙俐齿的杜家大小姐此刻倒是安静地蜷在一个靠背椅中,一言不发,丝毫不见前些日里号称来“帮忙照顾洛生少爷”实则尽帮倒忙的鸡飞狗跳。

中致和仪清已经躲了洛生好几日,今天依旧是早早便出了门去,不见人影。自从说出了静妤嫁人的消息后,两位老人就很少在家中出现了。洛生不是傻瓜,最早先只说这姑娘病着,可几日来见都不让见上一回,甚至连隔着门说两句话都行不通。而且凭着这位少爷对那丫头的了解,也断不会相信,常年待在深闺的静妤会在这时抛下病重的少爷小姐而忽然去出一趟从未出过的远门。万般无奈之下,中致和仪清只得道出静妤已经嫁人的事儿,却又只字不提究竟嫁与了何人,然后便百般遁匿、避之不见了。

洛生自知无法逼问爹娘,只能自己憋屈着干着急。倒是昨儿个瑾夏提了一句:“姑娘家出阁后的第七日都会回门吧,要不你且等等看,说不定明日静妤姑娘便回府上来了。”

于是今日,洛生早早便在正厅里守着。眼见得日上三竿,可几个时辰来,连人影子也未见着一个。于是这位少爷不免越发急躁,他索性走出厅堂来到院里,一语不发地立在树荫下,在蝉鸣的间隙中细细辨别着一墙之隔的街上那来来往往的车轱辘声。立了好一会儿,暑气蒸得人晕眩,洛生只得转身回到厅里。可就在这一刻,院门外却响起了突兀的马蹄声。

不多久后,沉沉的府门便被重重拉开,洛生目不转睛地瞧着那越来越大的门缝之间越发清晰的人影。可当看清楚了来者究竟是何人后,他却鄙夷“哼”了一声,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坐回厅堂里去了。

人刚坐定,那个恼人的声音便在厅堂里响了起来:“哟,齐少爷这是不欢迎我呀?”见洛生一语不发,那人又自顾自说道,“方才进门时在下见齐少爷站在那儿一脸期待的样子,还以为这是在等着我呢。看来是在下猜错了?”

“有什么事赶紧说,说完快滚!齐府不欢迎你这种渣滓!”洛生侧过脸去,丝毫不给来人面子。

可那人却一点儿没有动气,依旧是嬉皮笑脸的模样:“我说小舅子,话别说那么难听不是?大家亲戚一场,没事儿就不能来贵府上串串门吗?”

“谁是你亲戚!”洛生终于再忍不住,他呼地站起身,狠狠地盯着面前那个没有一点正气的人影,怒火满腔,“黄奇甫,你没事儿别在我这儿称兄道弟的!上次被你陷害的那笔帐还没算清呢!”

“别冲动啊,小——舅——子——”奇甫特意拖长了那三个字的音调。看到洛生惊讶的表情,他很是满意:“上次的事儿咱不如一笔勾销了吧。若小舅子再紧咬着不放,那你家的这位静妤姑娘可就白白嫁给我了不是?”

洛生的眼睛瞪得溜圆,他一把抓起奇甫的前襟,咬牙切齿:“原来竟是你娶了静妤?混蛋你怎敢趁人之危!”

“话别说得这么难听嘛,区区一个丫头就能坐上我黄家的正经姨娘的位子可算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呢。”奇甫一脸不以为然,“这位子本是为你的亲妹妹准备的,不过这静妤也算得上是佳人一位,我便不计较啦。只可惜直到今日,在下还无福见得令妹一眼呢。”

“你竟敢打我妹妹的主意!”洛生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提起拳头便打算朝奇甫挥去,不料抬起的手臂却被身后之人狠狠地拽住了。他扭头一瞧,发现抓住自己之人原是坐了半日却不曾言语的瑾夏。

“放开我!让我把这畜生好好揍上一顿!”

洛生自挣扎着,可瑾夏就是紧紧拽着不松手,晶亮的眸子里透着几分哀婉:“他说得没错,洛生。倘若你今日一冲动揍了他一顿然后又进了大牢,那静妤妹妹不是白白牺牲了么?且你大病初愈,大打一架再弄一身伤又是何苦呢?”

听了这番话,脾性似火的齐家大少爷终于松开了手。他撞开面前的黄奇甫,愣愣地走到厅堂的木门边,手扶着门板,垂头不语。原来静妤是代替雅安嫁去了黄家,可爹娘怎么就会允许她这么牺牲自己呢?而自己这个大少爷除了添乱惹祸究竟还能做些什么!在府上最危急的关头,居然让一个丫头来当救命稻草,情何以堪!而且,自此之后,这家中便少了一个贴心人了。

门外果然是热气蒸腾啊。倚着厅门的洛生觉得自己的面上和眼中仿佛也有几分湿热的感觉。脑海中不断浮现着那个少女的笑容和羞怯,温柔和玲珑,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声自己熟到不能再熟的……“少爷”。你可是少爷的静妤丫头啊,怎么能就这样被那混蛋给带走了呢!洛生举起拳头,重重地敲在门板上,“咚”一声巨响,指骨生疼。

与此同时,他的身后却响起了清脆的一声“啪”,随之而来的是瑾夏尖利的呵斥:“别碰我!混蛋!”

洛生转过头去,一眼瞧见瑾夏正直盯着奇甫,一脸鄙夷。而奇甫却晃晃悠悠地转过身来,一边揉着手背,一边笑嘻嘻地靠近洛生道:“小子,艳福不浅啊。也难怪静妤这个挺漂亮的丫头愿意主动嫁来我府上,原来是齐少爷另有新欢了啊——”

洛生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地看着面前这个满脸假笑的家伙,似在瞧一个滑稽小丑的独角戏。他忽然觉得,在这一刻,语言这东西竟是如此苍白无力。

“——这位姑娘也是个美人胚子,不过忒泼辣了些。看来在下是无福消受了,还是留给齐少爷您好好受用吧。哈哈哈!”对于洛生和瑾夏轻蔑的眼神,黄奇甫仿佛全不在意。他边说边自在地跨出门槛,走入正午的炎炎烈日下,然后头也不回地挥了挥衣袖,高声说道:“小——舅——子,记得替奇甫向岳丈岳母大人问个好啊!”

厅堂内,瑾夏只是沉默地立在那儿,远远地看着洛生。虽说自己受了那混蛋的轻薄之后他尚未有半句安慰之言,可少女并没有半分怨气。瑾夏深深地记得十多日前的那场雨中为自己递伞的那个秀丽女子,这般温柔与乖巧本该值得任何男子视之若掌上明珠,哪知那日她对自己的安慰之言竟出自于献出自己的决心!印花之伞尚未来得及归还,你怎已落入虎穴、独自浮沉了呢?且不说与之朝夕相处了四年的洛生会心有不忍,就连自己这样一个与她只有一面之缘的过客都难免心伤沉郁。

日光安静地勾勒出洛生侧脸的轮廓,看不清悲喜,只觉得苍凉。这一刻,瑾夏忽有些忧心,她选择了如此悲壮的方式离他而去,那么他会不会因此而心有欠愧,然后便再难放下了呢?

此起彼伏的蝉鸣里,这个平常的盛夏之日显得格外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