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时渐近。静妤已穿戴整齐,安静地坐在厅堂中,等着花轿的到来。
她身着一袭鲜红华贵的嫁衣,犹如一朵安静盛放的红牡丹,面上的妆容亦浓烈而艳丽。方才在镜子前,她已端详了许久,却仍未习惯镜中那妩媚的女子竟是自己。倘若少爷看见了,定会嘲笑自己怎么会涂抹成这般夸张的模样罢。静妤咧了咧嘴角,却忽暗暗遗憾起来。这该是自己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可惜相守凝望的却不是那心上人儿。
繁复的发髻之外,那闪亮的珠冠渐渐沉重了起来。静妤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上的红盖头,却忽闻得厅门外一阵喧嚣,然后便看见夫人仪清急急地走了进来。“花轿来了,时辰到了。”
这便是离别了。
静妤缓步走到仪清面前,猛地跪了下去,可声音却仍清清亮亮:“静妤叩谢夫人养育之恩。”
“傻丫头,说什么呢。方才不是说好了,要叫‘娘’的么?”仪清的眼中又满含了泪花。她伸出双手,扶起了少女纤细的臂膊,“娘只盼得那黄家人能对你好些,否则我们定会愧疚一生的。”
静妤缓缓立起身,笑得明媚:“娘便放心罢,好坏都是命。女儿这辈子命且不坏,娘别忧心了才是。”
“好,好。”仪清在静妤的手背上轻拍两下,然后递上了意喻平安的苹果,“往后一切便靠你自己了,切勿逞强,千万谨慎啊。”
薄如轻纱的红盖头轻巧地蒙上了珠冠,少女面前霎时鲜红一片,再看不见面前的脸庞,只能瞧得影影绰绰的轮廓。身旁的小丫鬟抬着她的臂,引着她慢慢跨出厅堂,步入院落。往日那踩惯的青石小路,此刻却显得一点儿都不踏实,每走一步,都似陡峭的山路般崎岖不平、战战兢兢。她只望着前路再长一些,再长一些,最好永远都没有尽头,永远都走不出这道漆黑的大门。
暑气渐渐上来了。少女自觉蒙起的面上已湿热一片,却腾不出手去擦拭,只得安慰自己道,不过是汗水罢了。
“小姐,快到大门了。前头是台阶,要小心呐。”身旁的丫鬟悄声嘱咐着。
可静妤却忽停下脚步来,转身扑向一路跟随着自己的仪清怀中,声音轻颤:“女儿不孝……这事儿可千万别告诉少爷小姐,他们的身子尚且虚弱,一时半会儿间怕是承受不起啊。”
“娘知道娘知道,到了那儿便别再为家里的事儿操心了,好生过日子罢。”仪清轻轻拍着静妤的背脊,眼中的泪水止都止不住。自己上辈子究竟是造了什么孽,竟要付出这样的代价……
“吉时已到——请新娘子上花轿吧!”门外的接引者拖着阴阳怪气的语调,不耐烦的催促着。
仪清且未放开手,却是一身鲜红的少女先离了她的怀。她瞧着那亦步亦趋的纤瘦身影渐渐远去,心越发痛,情越发切。不远处,中致迈着沉重的步子慢慢走了过来,他揽着夫人的肩,低声说道:“好人自会有好报的。”仪清不语,只是在老爷身旁不停点头,却未曾发现,身侧这魁梧的男子竟也早已泪流满面。
这一别便是一辈子。今夜红轿入他门,再回首便不是自家人了。
两个时辰后,漆黑的大门又“吱呀”一声打开。只听得小厮的欢声一路跃入厅堂:“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在家丁和一个姑娘的搀扶下,多日未见的齐家少爷洛生终于颤颤巍巍地走入院来。他面色苍白,衣衫褴褛,裸露的皮肤上还隐隐可见骇人的血痕。虽是疲惫倦怠得很,可一路上,洛生却一直展着昂扬的笑颜,尤其是瞧见了在身边扶着自己的姑娘后,更是欢乐得好似忘记了身上的所有伤痛。
“你怎么会在这儿?”洛生的嘴几乎咧到了耳后根。
“自从听说你入狱后,我就一直在打探消息。昨儿个才知道你要出狱了,于是今日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在你们府外候着。虽是候了大半个时辰,不过总算是不曾错过。”瑾夏的声气很是温和,半分也不见往日的任性喧闹。她小心翼翼地捧着洛生的手臂,那露出的腕上有几处皮开肉绽的伤痕,可娇小的姑娘却勇敢得很,面上不曾有半点嫌恶或是不自在。
听到这样的语句,洛生早已是心花怒放。可满身伤痛却束着他不敢得意忘形,于是他便不言不语地任由这漂亮姑娘扶着自己,而心里早乐得飘到了天上去。
辅厅内,中致和仪清早就坐下待得焦急了,见到儿子安全归来,自是长舒一口气。洛生的面色虽是很差,身上的伤也不少,可毕竟只是些皮外伤,男子汉大丈夫,歇息几日便可无碍了罢。故二老也不怎么担心,只要人回来就好了。倒是瑾夏的出现颇令人意外,不过中致也只是皱了皱眉罢了,未曾多说一句。
洛生本有些惹了事归来的胆怯,可在厅中寒暄了几句发现爹娘并无责罚之意后,便也自在了起来,露出了惯常的欢快脾性。他坐在椅上环顾着厅堂四周,忽觉人丁不旺,便调笑着说道:“怎么有些人都不曾出现来迎接我呀?”言语间颇有几分得胜归来的骄傲。
“你还有脸说!”中致忽严肃了起来,而厅堂中的气氛也瞬时降到了冰点,“要不是你,家中能闹得这般鸡飞狗跳么!”
洛生语塞,方愧疚地低下头去,却见身旁的姑娘忽地立起,对着中致垂首柔声道:“齐大人,一切都是瑾夏的错,瑾夏在这儿给您和夫人赔不是了,万望两位千万别责怪洛生。他身子还弱着,要罚也待养好身体了才是。”
听闻此言,洛生感动得很,恨不得一把将这可爱的姑娘拥入怀中才好。可中致却面色冷淡,只“哼”了一声,便别过头去不再言语。终是仪清出来打了圆场,她慈眉善目地看着瑾夏,温和说道:“杜小姐,谢谢你的一片好意。洛生再怎么不是,他毕竟也是我们自己的孩子,一切自会以他的身体为重。”
言罢仪清又转向洛生,面上也多了些嗔怪的意味:“洛生啊,你还好意思问呢。你可知你妹妹本就病着?你也了解她向来就不多话,几天见不着你虽是担心,却又不敢多问,忧思郁结,这病能好得起来么?这会儿已是几日不曾下床了。”
“娘,洛生知错了。过会儿待我整完衣装就去看看雅安,这样她就不会瞎操心了。”想到妹妹,洛生自也是怜惜的。雅安温柔美丽,心性纯良,只是身子骨柔弱了些,时常生病。做哥哥的本该更疼爱些才是,可自己尽是给家中添乱,反而害得病中的妹妹担心,真是丢人!
洛生正垂头自恼着,却又听见仪清悠悠开口:“你且养好了自己的伤再去瞧她吧。前几日静妤骗了她说你出城办事去了,没这么快回来,所以也不急于这两日。若是眼下你这满身伤的样子吓坏了她,只怕是百害而无一益啊。”
“也对。”洛生不自在地扯了扯衣襟,面上有些尴尬。不过方才仪清的话似让他想起了什么,于是洛生便又开口问道,“对了,我回来了半日,怎么还不见静妤呢?”
无人应答,空气中一片寂静。只闻得院中有气无力的鸟鸣声,却不闻这府上惯常入耳的清亮笑音。
看着仪清举起帕子半掩面地侧过脸去,洛生满肚子疑惑,却又不好追问。倒是沉默了半日的老爷中致喝了一声:“静妤这几日忙着操持家事,也累得病倒了。还不是因为你这兔崽子才让家里头都不得安生!好好去闭门思过吧!待养好了身体记得给人赔不是去。”
“是,是。”洛生忙忙站起,请了安后便一瘸一拐地告退了。对于仪清突如其来的悲伤情绪,他想当然地认为是家中这么多人病倒令娘一下子难以承受,便也默默不吭声,期盼着自己可以快些好起来便能为家中分忧了。
走出厅堂,任日光洒遍全身,洛生的心里亦暖了起来。走着走着,他忽想起了回府的路上似听见过喜庆欢腾的锣鼓喧嚣声,便侧过脸来问了瑾夏:“你可知今天城中是谁家在办喜事么?”
瑾夏摇头:“近几日尽忙着打听你的消息了,我也未知呢。”
绿荫中,两人相携而行,渐入小院深处,好似一幅清淡的水墨画,虽只寥寥几划,可温暖自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