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客栈中。
三人如常地用着食膳,可今日方桌旁只闻得碗筷相碰的叮当声,却不闻半句谈天说地的欢声笑语。常秋和画扇二人各自怀着心事沉默,甚至都不瞧对方一眼。倒是小离左顾右盼,坐了半日觉得怪冷清的,然后得了常秋的准儿便出门溜达去了。
月色如烟,明明灭灭。
时光渐晚,客栈里的酒色喧嚣也渐渐停滞了下来。可那二人仍旧是一言不发,生怕自己一旦开口打破了沉默,几个月的情分便就此一刀两断。
饮了半日闷酒,常秋终是皱着眉把酒杯放到了一旁,然后随手抄起酒壶直接灌入了喉。不如让她继续瞒着吧。也许她只是尚未想好如何向自己开口,也许她自己都未曾习惯身份的改变,也许她是担心和九门提督这样的人物有所交集会让自己感受到压力,也许……总之,便饶她万种理由罢,若是话都摊开了说,难保未来不心存芥蒂,甚至形同陌路。既是放不下舍不得,便权当自己一无所知、难得糊涂。
常秋决心已定,便又豪饮一气,然后收起了苦笑抬起了头,晶亮的眸子凝神瞧着女子柔顺的青丝,温和说道:“时辰不早了,早点儿去歇息吧。”
待女子仰头对上他的眼,常秋便摆出了惯常的笑容,然后风轻云淡地起身甩袖,将手背在身后,意欲离去。未料到这一刻,背后却传来清冽的语声:“杜公子,可否略等一等?”
“好。请姑娘见教。”常秋复又安坐下来,面目柔和地望着画扇,却惊然发现她垂了半日的面上竟是深深的忧虑之色,“画扇,出什么事了?”
画扇定定地看着眼前面目俊朗的男子,半日方叹着气道:“你便诚实地告诉我罢,你究竟是不是那杜记米行的大少爷?”
常秋莞尔,呵呵,没想到竟是自己先被拆穿了。这话问得如此清楚,想必是心中早就有了答案。他也未惊,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是”,然后暗自琢磨着,自己该拿出哪些可以令人信服的理由呢。
可画扇接下来的话却着实出乎了他的意料:“你可知聊城巡抚一直在寻你?”
“聊城巡抚?你说的可是黄周正?他为何要寻我?”常秋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昨日刚收到家中的消息,得知了上月末许七事件的始末,虽是化险为夷,可这一闹几乎就把杜家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以后若是谨慎些便也罢了,倘若出了半点疏漏,必然是众矢之的啊。
“是他罢。为何寻你我是不知,不过听说是与一件案子相关。”画扇显然是注意到了常秋的拧眉忧心,“杜公子这是被什么案子牵扯进去了吗?据说那巡抚已寻你好几个月了。”
“不过是些生意上的冲突,无须过虑。”常秋笑了笑,可紧锁的眉心却没有松开的意思。寻了好几个月……他暗自冷笑,原来他们早就留心自己了。还好当初瑾夏机智,骗那查案的人说自己下了江南,把追寻的官兵们引向了相反的方向,否则时至今日,自己哪儿还能有现在这般的自由劲儿,在京城来去自如地排兵布阵呢。
不过那群人早晚会寻到这儿来的,看这情势,时间是越发紧迫了。在他们查到京城之前,自己必须藏起所有线头,把这儿安顿完全,虽是艰巨,却无可退却。
不知为何,即便常秋瞒了自己这么久,在这一刻,画扇依旧愿意相信他,把他看作个好人。常秋虽是不动声色,可眼角眉梢间却若隐若现着些许沉重,袖口露出的拳也似越攥越紧。看着他的忧虑,画扇心有不忍,想着自己若能助上一臂之力便好,于是禁不住开口道:“若有什么地方需要画扇帮忙,杜公子只管开口便是。”可话音未落却又后悔起来,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哪里能帮得上什么忙呢。
听闻此言,常秋先是一愣,旋即却笑了起来。他凑近了画扇的脸,也不介意她害羞躲闪,只是弯着眼角细细瞧着她的眸子,笑得明媚而自在。原以为她会因为自己瞒了身份而气愤,可她竟然连理由都没问过一个,反而为自己被案子牵扯而担忧。原来,便是面上冷清,你的心里却真的有我。
“常秋怎么舍得让姑娘为自己一个大男人而费心呢。”少爷心情大好,眉也松了,眼也活了,言语也俏皮了起来,“不过还是得真心感谢一下九门提督大人的消息,这下常秋心里也更有底了些。”
这下,面露惊愕的人瞬时换成了画扇。她睁大了眼,可瞧了半日发现常秋的面上只是盈盈笑意,便终是垂下了目,手托着下颌暗自无奈。还以为自己藏得多好,原来早便被他一眼看穿。
夜愈深,雾霭渐散,而月色亦越发明亮了起来。
两人各自回房,安静无言,却凝神望月,情发一处。
这便是命中注定的煞吗?明明被隐瞒,却不忍苛责,只因念着他的醉人眉眼和知心情义。也怪自己木讷,如此博学广识才华横溢,怎会是上京求学旧八股的懵懂书生?只是,自己究竟该如何才可入了他的眼?既是富家少爷,想必是阅人无数吧。而自己,除了平庸,便一无所有了。至于那劳什子的九门提督家小姐,爹虽是提过几次,可自己却想躲都来不及。哪日若被安上了这么个身份,不就真成了金笼子里的雀儿,一辈子无可自在了么?
多想无益。画扇欲转身睡去,脑海中却又浮现出常秋方才的眼色。虽说“无须过虑”,可他的面上却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忧惧。能让九门提督亲自过问的案子绝不简单罢,这一次,自己可决计不能再让他给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