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京城赵府。
元城从案头堆积如山的文卷中抬起头来,放下了笔,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肩。最近的公案虽是不多,可件件棘手。就说那件私盐案吧,派下去迄今已近两月,可是送上来的报告却总说“已有线索,尚未寻得要证”。光是如此也就罢了,可最新这份案卷真是令人哭笑不得:“要证遗失,但已可锁定疑犯,只待其露出马脚便可获证。”之后是一段长长公堂实录,罗罗嗦嗦地叙述着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以及凭什么便推断出那杜记米行必定就是罪魁祸首了。元城读得几乎失去耐心,赘述半日,还不是空口无凭,妄自臆断?更好笑的是那句“疑犯杜氏常秋仍下落不明”,堂堂一城巡抚,寻个大活人已一月有余,竟至今还杳无音讯,难道这杜公子还能人间蒸发了不成?
“没有一个得力的!”元城推开了面前的案卷,暗自叹息。若是手下的官员更能干些,自己便不必在这些繁琐的政务上花去如此多的时间,无暇分身不说,每日精疲力竭,还冷了家人的眼。这些年来,由于公务缠身,自己已失却了太多与家人相持相伴的机会,待自己心有余时,才发现身边人早便无话可说,而孩子们都已长大,渐行渐远。辛劳半生,却好似孤家寡人一个,唯有偶尔忆起年轻时东奔西走的意气岁月,才心生骄傲,暗自喜悦。
所以,画扇的出现让元城着实惊喜。这个孩子犹如一阵清风,吹走了十多年来日复一日的索然无味,自己见到她,就仿佛回到了当初有素颀相伴的日子。虽然她不如素颀活泼潇洒,可聪明灵巧完全是一脉相承,而且毕竟是自己的生身骨肉,怎么瞧都是亲切的,甚至见多了觉得那原本平常的模样也变美了。几日来,画扇每天都会来到府上,听自己聊天南海北、陈年往事,或是在自己翻阅文案时在一旁安静地研磨端茶、阅读写字,又或是在闲时奏些动人的曲,安定心神、放松思绪。也许是未曾有关乎前程的忧虑,于是比起其他孩子,自己与画扇的相处总是更自在些,虽说亲近不够,可却宽心得很。
只是不知为何,她总是不愿住到自己府上,每日定刻前来,却也定刻就走。问过几回,可画扇只有一句淡淡的“不习惯”。临走时自己想派马车送送,亦被她婉言相拒。她自是尊敬自己,可总觉得,这女儿似乎并没有把自己当成父亲来看待。
也罢也罢。她能来寻自己认自己已是出乎了意料,其他的还是慢慢来罢。元城扶着桌立起,侧目瞧了一眼香炉,思量着时辰差不多了,画扇怕是快到了吧。想着想着便又踱到院里,定定地望着那朱红色的大门,暗自期待着它能早些被推开。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画扇兀自快步走着,无暇顾及身边的人来人往。今日常秋比平时晚出门了不少,自己虽有几分心焦,但亦只能暗暗坐着,怕一旦急切了便被瞧出什么破绽。她自己也说不清,究竟为何要瞒着这一切。也许,只怕一旦说出了自己的这重新身份,便会成为平常人眼中的异类吧。
可是,隐瞒会比这更好吗?不过是两害相衡取其轻罢了。画扇苦笑,脚步却未曾慢下来,仍是心无旁骛地赶着时间。
她终停在了赵府门外,然后如前几日一般敲门入内,未遇上任何阻碍。待这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朱红色的大门背后,却有一人从墙角缓缓转了出来。他的衣着虽简单朴素,可却掩不住那面庞俊秀、气度英武。那人立在街的对面,静静凝视着青瓦屋檐下的御赐匾额,良久,还是垂下了那双如晨星般明亮的眼,暗自苦笑着掉头离开。原以为自己才是千面郎君,却未曾料到,这姑娘的城府竟远远在自己的想象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