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半柱香后,一个人影渐渐出现、走近,然后越来越清晰。小离立马兴奋地站了起来,一路喊着“少爷”便欢快地迎了上去,一边顺手接下了长长的包袱,一边抬起眼来,却发现常秋的眉骨边多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少爷,您怎么受伤了?让我瞧瞧有没有伤到眼睛?”
常秋一把拍掉了小离在自己眼前张牙舞爪的手,然后一脚深一脚浅地挪到了坐在墙角的画扇身边,用略微肿起的嘴角艰难地扯出了一个微笑,弯起眉眼温和地说道:“摸起来像是一把琴呢。”
鲜红的血顺着眉角缓缓流下,在日光下,画扇望得几乎有些晕眩了。她低头从衣襟中拿出一方白绢,抬起手似乎想为常秋抹去血迹,可坐在地上的身躯怎么也无法够着那站立之人的眉,只得怔怔举在半空中,任手绢在空中轻舞。
“你的脚怎么了?”常秋敛起了笑容,也没接下手绢,只是弯下腰勾着画扇的手臂试图将她扶起,却发现女子垂下眼帘淡淡摇了摇头。
“怕是扭了。两位不妨先行,画扇在此休息一阵,若是消肿了自会重新上路的。”
听到此话,常秋却笑了起来,他拿过画扇手中的方绢,用力擦去了从眉角处流下的血,白色的布料上瞬时铺满了刺眼的鲜红一片。“既然我借了画扇姑娘的手绢,安有不还之理?若是就此别过,从此再还不了,岂不是让杜某于心不安?”然后便唤来小离,两人一起轻轻扶着画扇站起。
画扇,你为什么不拒绝?站起的那一瞬痛得彻心,于是只能任之摆布了不成?
还是依赖渐成了习惯,所以不忍分离?
“杜公子,让我自己走吧。”看着常秋作势欲背起自己,画扇忙不迭地推拒。
“少爷,还是我来背吧。”一边的小离也摆出了架势。
“小离还是背着书箱拿好包袱吧。”微肿的面庞上虽然还挂着青紫,可常秋却仍然笑得灿烂,“这么瞧着画扇姑娘可是比它们轻巧多了。”
没来由地听到这样的道理,画扇也忍俊不禁,笑着抬起双眸望向常秋,不料却发现对面那双灿若晨星的眼也正直视着自己。
然后,恍惚间,画扇便被扶上了那宽厚的背脊。她的下巴轻磕在常秋的左肩,一侧目便能瞧见那不浅的伤口。画扇忽然很想像儿时为娘吹药那般轻轻地吹一吹那个伤口,可是立马又转头嘲笑起自己怎么可以幼稚成这般。
“怎么会伤成这样?”柔声细语淡淡地飘入常秋左耳。
“不碍事,不过是被那人用竹篾划伤了。”回忆起方才那幕,常秋这才想起来后怕。那竹篾险些就划到了自己的眼睛,还好用手臂挡了一挡,不然非但救美不成,弄不好还搭上自己大半条性命。这会儿手臂虽未使力,却仍隐隐作痛,保不准就伤到了筋骨。
“杜公子的大恩难以言谢,画扇定当竭力报之。”
“不妨不妨。上回姑娘不是也救了我的命?就当是扯平了。”常秋的笑容很是爽朗,“若画扇姑娘真觉得对我不起,有机会时不若弹支曲子让常秋一饱耳福,也算是救下这琴的圆满功德了。”
行将日落时,三人终于来到了城内的客栈。
用完食膳后,小离找来了郎中。画扇的脚和常秋的手臂都未曾伤到骨头,眉上的伤口亦只是皮外伤,算是万幸,不用歇几日便可继续上路了。
看着常秋脑袋和手臂上都缠着厚厚纱布的古怪模样,画扇觉得有些好笑,不知这位英气逼人的少爷是否曾想过自己也会有这样一天。
常秋显然捕捉到了这一丝笑意,颇有些趁热打铁的意味:“画扇姑娘可曾记得答应过在下的事情?”说罢斜眼看着靠在画扇身旁的包袱。
画扇迟疑了一瞬,还是解开包袱拿出了琴搁在了自己腿上。收起了笑颜微微叹着,仿佛又回到了那年坐在梨园门前弹琴的旧时光。
指动弦起,宫商之音委婉动人,仿佛轻诉着一番相遇又错过的遗憾。
“好美一曲蝶恋花。”琴音渐落,常秋第一个拍起了掌。
“杜公子博学多才,对乐曲也颇有研究呢。”
“画扇姑娘过奖了。”常秋惯例自谦着。可一旁的小离却禁不住捂着嘴别过头去。咱这少爷博学是博学,不过这些曲子多半都是从那红袖添香之所听来的吧。若是让画扇姑娘知道这一茬,少爷这正人君子的书生形象怕是要毁于一旦啊。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这句苏词寄于杜公子可是恰当?”画扇的神色中掠过一丝淘气。
“哈哈哈。”这个回应完全出乎了常秋的意料,他朗声笑道,“姑娘可真是高估了杜某。不求天涯处处有芳草,怕只怕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多情却被无情恼?只怕是自己会错意了罢。看着常秋离去的身影,画扇放下琴,侧身揉了揉缠着纱布的脚踝,一抬眼瞧见了梳妆柜上的黄铜镜。镜中的人影仍旧是那般瘦小平淡,眉眼间瞧不出半分娇媚。画扇,你看清自己了么?
另一间房中,常秋正倚着窗轻抚一只白鸽的羽毛,而小离则在一旁安静地研着墨。
手边的书桌上多了一封书信,业已拆封,却还放得平整。信中简单讲述了一些家中和米行的日常情况,粗略提及了知府查案的过程,末了还少不了瑾夏惯常的调笑。看似波澜不惊,与平日里没什么两样。
可常秋的面上一丝笑意也没有。
来者不善。即便这次调查没能得到任何结果,但谁就能保证这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杀招?
“按兵不动。”只潦缭几笔,常秋便卷起信纸,重又缚上了白鸽的脚。然后自言自语着:“我们该快点儿了。”
“少爷说是要快点儿进京?”常秋说得虽是含糊,小离仍依稀听到了几个字眼,“难道我们要丢下那姑娘不成?而且少爷的伤势也需休养啊。”
那姑娘……想起画扇,常秋的心思略略有些抽搐。他甚至已经辨不清自己的初衷,究竟是因为画扇才起了进京的意,还是听了黄奇甫言语中的暗示想有所行动才决定的入京。不过无论如何,此刻对手已经出招,棋下到此处,断没有回头的理了。
只是对于画扇,原本是一时好奇,想一探其不拘一格的内心,可历经这几日路途,愈相处愈觉得平凡,愈平凡愈踏实心安,愈心安愈沉迷愈不忍放下不忍离开。只愿将这书生形象一直演下去,就这般携手前行,在天地间随遇而安。
“常秋哥哥,让我们抛开那些家族怨仇,就这么两厢携手至白首,去远方过平凡的日子好不好?”一个稚嫩却温柔的声音又一次从记忆深处飘了出来。
若是此刻你再问我一回,我定然会应:“好!”
只可惜,我的年少轻狂辜负了你的翘首而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