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
赏钱分完了,也没有人去过问画扇那一刻为何会奏曲。不是倾城的姑娘们冷漠,而是画扇自出现起就是一个特别的存在。总是面无表情不咸不淡地迎着别人的笑脸或怒气,明明俐齿伶牙却惜字如金,对于自己的背景身世从来三缄其口只字不提。初时还有人逗趣想去问出个所以然来,可热脸被贴了若干次冷屁股之后,也只得悻悻作罢。
久了便习惯了。毕竟这姑娘弹得一手好琴,又是主动找上门来的,何必为这么点芝麻绿豆大的不情愿折腾得不愉快呢。
说起画扇来到倾城的场景,还真是让人称奇。别的姑娘多半是因为家境贫寒无力抚养,又尚有几分姿色才被送来这里从小教养的,可画扇,竟是自己找来的。那一年,她十三岁。
那是某场平常的表演结束之后,大家惯常回到了梨园,卸妆收拾间,忽然发现有个个子不高却目光犀利的陌生孩子抱着一把旧琴站在门槛外。
“这是打哪儿来的姑娘呀?”
“跟着你们回程的马车印来的。”小姑娘的声音清脆而利落,“请收下我吧。”
众人讶异极了,却不显声色,只是上下打量了一番:“身形不错,不过身量太小了点儿,面貌也太普通。你会跳舞么?”
摇头。
“那我们可帮不了你了。赶紧回家找你娘吧,这儿可不是好人家姑娘该来的地方。”
“我会弹琴。”
一阵哄笑。“会弹琴的姑娘多了去了,我们何必要收你呢?”
姑娘也不多言,坐在门槛上在腿上安了琴便随手抚起来。一曲听罢,众人皆无言。
在内堂坐了好久的琴师悄然来到姑娘的身边,轻轻蹲下身,温和地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为何要来这里?”
“我叫画扇,来这儿是为了赚银子。”
“赚银子做什么?你的家人呢?”
“我娘死了。我要攒银子去京城投奔亲戚。我不会一辈子待在这里的。”姑娘的语气平淡,但措辞却尖锐得很。旁人还未来得及拿出抹泪唏嘘的神态,倒先禁不住抽了一口凉气。
一旁的琴师却毫不在意:“如果我们收下你,你能不能好好学琴好好表演?”
点头。
琴师伸手扶起了女孩:“画扇,从今天起至你离开之前,倾城的曲便交给你了。”
一旁有人伸手扯了扯琴师的衣角:“刚才那曲子确实动人,可这姑娘弹得也未见多好,这么做是不是草率了些?”
琴师微笑着摇了摇头。不是她弹得如何,只是你们不曾听出这曲子里深切的渴望罢了。
而这曲,便是流亭了。
回廊边。
一个人影徘徊了许久,却始终不曾上前或离开。
“谁在那儿?”
那个纤瘦的身影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叱问吓了一跳。不过这一喝仿佛给了她决心——有那么一刻她本能地想逃走,但最终定了定神走上前来。
“请问……那个……画扇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温和的声音里夹杂着些许迟疑。
人群中的画扇毫不动容地起身,毫不犹豫地离席,毫不介意地走到那人身边,也未曾停下,反倒是领着她离开了倾城众人的视线。
不远处。
画扇停住了脚步。也未开口,便静静地立着。不圆满的月色有些苍凉,夜风轻敲着树叶作响,之前还充斥着双耳的寿宴喧闹已然在很遥远的地方,时光像静止了,安静地垂侧在两人的身旁。
这是多久没有见过的场景了。四年的时光渐渐在脑海中倒转,这一刻,本已长成玲珑乖巧的姑娘仿佛又回到了那时胆怯无助的形象。她知道画扇很少说什么,却从不吝惜帮着自己。还记得年少时自己曾经不小心砸坏了娘从不舍得用的砚台,若不是画扇抢在前面担下了罪名,那时定是躲不过责罚了。
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如此淡漠。终究还是要自己先开口。
“姐姐,这些年可好?”
“好。”画扇的声音云淡风轻,听不出半分欣喜或是艰辛。“你呢?”
“静妤很好。”听到画扇过问自己,静妤几乎是惊喜的,于是笑颜也展了几分,“当时刘妈受娘所托照顾我们,可你忽然就不知所踪。我们找了许久都没有发现姐姐的下落,也只能作罢了。后来刘妈带我进了齐府,本是帮着厨房打杂,一次送东西时夫人看我乖巧,便留下带在身边了。”
画扇点头。对于自己的这个妹妹来说,这无疑是一条不错的路。
“可是姐姐为何会去……那样的地方呢?”想起倾城,静妤不经意微微皱了眉。她眼中的倾城,与常人预料的怕是无异吧,风尘之地,轻贱之所,那里的女子都是爱慕虚荣、见利忘义的,若是和自己牵扯上关系便是失了身份丢了名节。
“为了赚钱。我需要盘缠去京城。”
“京城?是去找什么亲戚么?”刚问出口,静妤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可是娘说我们没有亲戚了……”
“娘何曾什么都告诉你了。”还是那淡淡的语气,波澜不惊。
是啊。静妤早就明白这一点,却仍然像儿时一般禁不住委屈。她明白娘对自己的好,也无数次感激过娘视如己出的疼爱。所以她无比珍惜这份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女情,尽力乖巧懂事,为娘和姐姐做自己能做的一切,可是,这始终无法改变自己是被收养来的事实。儿时的她总想着,若自己是娘亲生,便可像姐姐那般,砸坏了东西不被责罚,也能够去学着弹奏那些好听的曲子了。而且自己分明比淡漠的姐姐更招人疼爱,不是么?
不过,无论如何,静妤都从不曾记恨埋怨过画扇。虽然面上淡漠少言谈,可画扇却一直默默地维护着自己。从当年,到今日。
灿烂的笑容重新回到了静妤的脸上。她的目光清和,却盈然有神。“无论如何,今夜还是要多谢姐姐。若非姐姐冒险相助,静妤都不知最后会如何收场,说不定就被那醉鬼酿成一场大祸了。”言罢深深福了一福。
“无妨。”画扇轻轻摇了摇头,“只怕这事儿不会就这么轻易结束。”
“姐姐是何意?”
巡抚家的少爷即便酒醉也绝不会如此莽撞,既酿成今日的险境,必是两府积怨已久。待到黄少爷羽翼丰满,只怕会想方设法除之而后快。可惜多说无益,静妤毕竟只是个孩子,她即便懂了也无能为力。
“没什么,只是江湖险恶,自己千万小心。”
“静妤明白。娘从小教导我们要谨言慎行,静妤一直铭记于心。”
“夜深了。赶紧回去吧。”
“那我们何时才能再见?姐姐住在哪里呢?”
“不重要了。我明日便要启程进京,不知何年才会回到此处。随缘吧。”
静妤很是沮丧。好不容易重逢的亲人这么快又将分别,哪怕画扇再是淡漠,知道她在,自己多少会更安心一些。
“也好。姐姐路上小心,我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看着静妤勉强扯起的嘴角,画扇有些埋怨自己的残忍。自这个姑娘出现在自己生命中那一刻起,自己便从未尽过长姐的责任。如果自己不知道那个故事,也没那么热切想去见见那个人,也许就可以像一个普通的姐姐那般,带着妹妹平淡却快乐地成长,也许生活会艰辛,但总有家人相伴。
倘若一切顺利,倘若我能很快归来,倘若那时一切未曾改变,我愿默默地守在你身边,见证你的成长,倾听你的幸福。不再自私,就像凌姨当年守护着自己一样。
望着静妤渐渐远去的背影,画扇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了少有的温柔笑容。这个由凌姨养大的姑娘,那神态那步伐那温柔的举止,还真是像极了凌姨。不是亲女,胜似亲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