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后柳涟便知道了两个故事,或者说是一个故事,因为,这两个故事多少也是相连着的。
那是一年初冬,天气骤然严寒了下来,空中落下了漫天雪花,她尚年幼,闭门不出,坐在炉火前去年,旁边是与她娘亲在时交好的奶娘,时而给她讲些故事,时而教她认几个简单的字,大多数的时候会给她讲起她母亲年前时的种种,她尚小不动人情冷暖,艰难的学着那些难写拗口的字词,细细的琢磨着奶娘给她讲的事情,或许那个时候她真的有想要全部完整的记下来,可是后来也只能是记下来了很小的一部分,大多数最为难过和最为高兴的事情,全部都扔在了成长这一路上。
同年,一村落上上下下三百人口全被极为残忍的杀害,所有流过的血水与泪水全部掩埋在那厚厚的白雪之下,无声无息。百年的参天大树也拦腰截断,横倒于地面上,那一村子里,仅一人存活于世,是个约莫十来岁的男孩,那男孩当时正在树下玩,树倒时,正巧偏了一些,没有砸到他,男孩听见了陌生的脚步声,也看见了远远的陌生面孔害怕的躲在雪堆里,瑟瑟发抖目睹了屠杀。
他侥幸得生,生不如死。
往后的十年,他一直都想报仇,想要手刃那一个又一个杀尽他村落里的人,他听说这世上有座山,名曰香璃山,山上住着个神仙,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他便想着自己再无去处,不如试试是否能上了那香璃山,找到那个神仙,若无此神仙,便好,他也无憾,若有此神仙,亦好,他便可求那神仙帮他报仇,十来岁的小孩子,想法也不深,最多也只能想至此了。
那男孩一个人,空落的离开了村子,沿路询问终于是到了香幽镇上,后来又是一路的打听,才知道,那个香璃山上的神仙并不喜见人,那神仙也不好见,不过男孩听人言说,那神仙有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徒儿,唤作公孙辗,那人告诉他,若是他想见那神仙一面,不如去一求那位名作公孙辗的小兄弟。
男孩满眼期待,又带着失望落空的恐惧问人道:若是见不到呢?
见得到,见得到。那人缓缓而言,那小兄弟每月十五号就会下一次山有要事去做,虽不知是真是假,但今日已经是十三号了,若是你有心,不如十四号就在那山脚下等着那小兄弟,或者可以见到的。
男孩涉世未深,觉得这话有几分道理。正要告辞离开之时,耳畔多了一句那人的话:听说那小兄弟的脾气怪哉,若是你与那人交涉吃亏,不如直接把人给做掉,顶替了,这样一来,你也就见到了那神仙不是?
现在想来那人也不知道是真心还是假意了。
男孩听见那人最后的一句话,心中免不去一阵寒凉,他清楚的很,那一句做掉是什么意思,他见过利剑,见过鲜血,可是他从未真的去夺谁的性命。
然而,欲胜于惧,他颤颤的用去身上所有的银两,买了一把精致的匕首,怀揣在身上,果真十四号就坐在了香璃山山脚下,男孩自坐在山脚下便再未有过什么别的想法和所为,静默的守在下面,不论人言说对错与否,他再无他路。
幸运的是,男孩等到了,他真的在十五号的时候,看见了一位与他年龄相仿的小兄弟,衣襟素白,飘然若仙,奇的是,那模样真的与他有几分相似。
下山的人见他,不知是为何,一怔,问了他的来历。
男孩对视着对方的眼睛,手摸向怀中那冰凉的东西,又紧紧的握了一握,淡然道,你……可是山上一位神仙的弟子?
对方没想到,男孩竟然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是问了自己的来历,轻轻摇头。
沉默,便是最好的解脱。
男孩脑中一热,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答案,只是那人不愿说,不愿告诉他罢了,他只觉得自己身体每个部位的血液都在以急速涌动,慌乱的亮出了怀中的匕首,他便也不记得后来,他记得的,是后来,那个与他年龄相仿的人,倒在了地上,他一刀横穿了对方的喉部,大片大片的鲜血刺痛了他的眼睛,恍惚又回到了满村的雪,满村的血的那天。
男孩趁着血未完全染湿那人的衣襟急急忙忙的将那人的衣裳从那人身上褪去,又急忙的穿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穿着满是血的衣裳,一步一步往山上的路走去,那一刻起,他便再也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取而代之的是他身上这身衣服的主人的名字。
男孩回到山上,发现山上几座屋子全部是闭门未开,许久后,才见一人比他年龄还要小些,推开门,从一屋走出,许是才睡醒,睡眼朦胧的问他,不是下山了为何又回来。再一细看,又问他,师兄为何满身是血。
男孩痴了几秒,心里抑制不住他替换的狂喜,脸上掩不住笑容,强装了平常只是说下山时遇见几个人对镇上的人如何凶,持了如何模样的刀子……他把他在那场大雪里看见的场景换了一个地方,讲的那样逼真动人,后来只是简单的说,回来换身衣裳就走。
这世间,就有一句话叫天缘巧合,唤男孩师兄的那个男孩告诉他说,今日不必下山了,师父要闭关三年,我们好生练武功就是。
男孩一怔——三年?
也就是说,他有足够的时间去伪装,把自己变的和那个应该在这山上的人,一样的好,三年之后,他的模样也会小变许多,或许他“师父”就认不出来了,或许……他就真的可以替换了这个位子原来的主人?
那三年,男孩勤学苦练,或许做的比原来的那个人更加优秀,不时从那个唤他“师兄”的人套出点话,了解了解这个师父是否真的是个神仙,也了解了解原来那个人的习性,好做的一样。
三年之后,男孩真的变成了“那个人”,或者说是在“那个人”和他自己之间还有一道浅浅的间隙,但是连他自己都分辨不出来,他终于习惯了这些生活,明白了所有他该知道的。
或许是上天给的保佑,那个师父真的没有认出男孩的不对劲之处,男孩久而久之的也就真真正正的成了这香璃山上的徒弟,真正的取代了原来的人,他甚至忘了自己原来的名字,而习惯了那个名为公孙辗的名字。
再后来,这香璃山上多了一个小师妹,比他年龄要小上几岁,他不知为何,就是觉得这小师妹尤为令人怜爱,便处处让着她,每当看见了那师弟欺负这小师妹,他心里那几分怜心,便让他去帮她,
再后来男孩似乎放下当年的仇恨与杀心,想要放下一切执念的时候,却正巧到了一个想要做一番大事的年龄,又偶然得知,这个小师妹原来是一个将军的女儿,便想着借用这小师妹的身份,去做点什么。
暗谋、密策……他想着趁着这决月岌岌可危之时,泗临为攻下决月而用兵之时乘虚而入,凭借着自己在香璃山上暗暗苦练的一身好武功,在江湖武林中也排得上名次,拉帮结派,偶然知晓了这世上有支阴兵的队伍,巧妙的是,正是他那小师妹的父亲所创,更巧妙的说是,若能得一纸图,便能寻得那阴兵所处之处,他又真的偶然一得那图纸,江湖上,他散开了传言,若能有人助他得到阴兵,天下之大,到时候他与那人一人一半。
于是,他真的遇到了这个人,他开始了和这个人的密信之交,而就在重要的时候,被他的师弟知道了,不过都处在一个想要成就一番大事的年纪,便也很巧妙的结成一伙,一个送信一个回书,事之大,不过三人知。
……
柳涟望向公孙辗,随手抚平衣裳上的褶皱,朱红的唇轻启道:“所以,我拿走的那封,正巧是你与那人密信最重要的部分,因为你们还是怕人知道,又不方便加密,便故意拆成了两封,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被我遇上了?不过,辗哥哥,陈斌其实是背叛了你的,我遇见他的时候,他正为他的主人抢一把宝剑。”
公孙辗微微抬头,也不知道是在看何处,手上的杯子被他用力的放在桌子上,他道:“那把宝剑和两封信笺里合起来提及的兵权纹玺其实都是开门的钥匙,陈斌那日遇上的人手持的佩剑,正是我们要找的。”
“你说……”柳涟浓密的睫毛微颤,轻声道,“你是说,那两封信笺里的就是……兵权纹玺?”
“正是。”公孙辗说完,淡淡将一把匕首搁在桌上,“你想知道的此时也都知道了,现在,你还是自己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