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解释

晚膳摆好,上桌的除了一道白玉烩山珍,一道素烧茄子,一碗鲜笋汤之外,果然还有一道五香肘子。

宁晚心不用人帮忙,自己挽起袖子净手。五香肘子摆在中间,她不得不伸直胳膊才能够着。

平时都是魏澜帮她把盘子挪近一些,谁知这次他仿佛没看见一般,就那么任由宁晚心自己折腾。

咸庆觉着奇怪,正想过去帮她,就被咸福扯了一把,冲他摇了下头。

咸福得脸色有些凝重,咸庆腿方抬起来,又让他的眼神给按了回去。

魏澜夹一筷子茄子送到嘴里,抬眼就看到宁晚心的样子,而后举箸的手顿了下,转而在那道五香肘子上点了点。

咸庆以为师父要给宁晚心夹菜,一口气尚未完全松懈,就被清脆的“噼啪——”声骇了一跳。

坐在魏澜对面的宁晚心更是被他这股火气冲了个正着,眼睛睁得偌大,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魏澜面色阴沉得厉害,如果非要形容,更像是回到了宁晚心刚来时的那个模样,阴鸷冷漠,生人勿近。

“你……你怎么了?”宁晚心见他丢了竹筷,嘴里的肘子一瞬间也不香了,连忙跟着搁箸,小心地凑到魏澜身侧想要抓他的手。

却被魏澜一挥手避开了。

宁晚心让他冰凉的眼神刺得脚下一顿。

魏澜也不再看她,冷冷道:“杂家不喜油腻荤腥,你们脑子长在脖子上凑热闹的?这么点事也记不得?”

咸福低眉顺眼听训,也不提他是憋着火乱撒气。咸庆明显还在状况外,是真不明白,师父月余的工夫刚回来怎么就生这么大气。

虽然他内心特别疑惑,那肘子最开始还是您老人家加到晚膳里的呢,但毕竟不是真正的傻,也学着咸福化身石雕。

宁晚心蹲下捡起来魏澜丢开的竹箸,用漱口的茶杯涮了一遍,重新码好放回魏澜手边,是魏澜最狠不下心的乖巧模样。

魏澜看也不看她一眼,一抬手将那双竹箸再一次挥落在地,其中一根落在宁晚心脚边,另外一只甩在咸庆身上。

“还用杂家提醒?换了。”

“哎。”咸庆应是,拾起来福了个礼,就要往外头去。

“等一下,”魏澜又道,“东西撤了。”

咸庆一开始没明白他要撤点什么,顿了一瞬才反应过来,看看桌上肉香四溢的肘子,再抬眸看了眼宁晚心。

师父这次真是气大发了,肘子做好了都不带给吃一口的。

宁晚心倒是没说什么,她敏锐地察觉到,魏澜似乎是知晓了一些事情,而且可能误会了甚么。她眨了下眼睛,有些苦恼地抿了下唇。

咸福跟咸庆一道儿出去了,临替他们关好门的时候手上停了停,似是想说一些话,然而看着魏澜的冷脸,最后还是甚么也没说。

师父正在气头上,说甚么都没得用。

方才魏澜摔筷子的时候,把自己的茶杯也拂落到地上,茶水湿了他的袖口和衣袍下摆,在地上晕开一小滩水渍。

宁晚心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素白的帕子,在魏澜凳子边蹲下,小心地执起他的右手,以帕子擦拭他手上沾到的茶水。

这次魏澜没有推开他,任她抓着自己的手,眼神盯在她身上,似是要把她扒皮拆骨,剖开她的心看穿她的目的。

宁晚心给他擦过手,叹了口气,仰首对上魏澜的视线。

她身体轻轻倚在魏澜膝头,眼神清明,昂首的姿势天生带着示弱的味道。

魏澜却讥讽地笑了一声,“到这时候……你还跟杂家耍心思?”

宁晚心心口一滞,有些局促地小声道:“其实……你误会了,嗯……你不想问我些甚么吗?”

魏澜嗤笑,“杂家问你?”他一俯身,手掐上宁晚心的颈项,逼她把头昂得更高一些,声音冷得要冻起来,“凭什么?不该是你给杂家解释吗?”

宁晚心有些难过地抬起手按在魏澜的手上。

魏澜掐得很有技巧,瞧着吓人,其实没用什么力,也没让她觉得很辛苦。

他越这般,宁晚心愈难受。

她犹豫着,要不要把事情都交代给魏澜。可是知晓她的事情,对魏澜百害而无一利。知晓她恢复了神智却不上报给皇帝,更是欺君之罪。

魏澜见她为难地蹙起柳叶一样的眉,手上力道突然卸了,自嘲一笑。

“杂家本以为……罢了。”魏澜挣开她而后起身,在抬步之前原地顿了一顿,合着眼眸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声线一直都是较为柔和悦耳的,为了让人怕他,总是压着嗓子,听起来声音常常是阴沉的,可这会儿他嗓子竟然是哑着的。

他说:“你想吃甚么,去找咸庆。”

他说完就连一刻也呆不下去,想离开。

但他没能走成。

宁晚心在身后拉住了他的手。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你别走……我……”

魏澜以为她骗了他,他气她是应该的,宁晚心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好委屈的。

但是魏澜气成那样,还惦记着桌子上的菜她不爱吃。

“我……”

“轰隆隆——”

惊雷声落下,吞没了宁晚心发抖的声音。

敲门声紧随其后,咸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师父,延乐宫来人了。”

魏澜蒙一抬头,皱眉道:“何事?”

咸福似有犹豫,“似乎……是瑾太妃有些不大好……”

魏澜没再说话,径直走向咸福。

豆大的雨滴已经纷纷砸落下来,咸福撑起伞跟在魏澜身边。

宁晚心沉默地看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她蹲在原地,手压在破碎的茶杯瓷片上,划了一道口子,她却没觉出痛来。

半晌,她抬起手环住自己,手上的伤口在浅色的衣衫上染出一朵红梅。

瑾太妃其实是先帝的妃子,因为无所出没有皇嗣傍身,本该被打发给先帝陪葬的。

但是都传说,这位太妃跟内廷总管魏大人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所以皇帝碍于魏澜的面子,才没有处置瑾太妃,还保留了延乐宫给她一人住着。

魏澜刚进延乐宫的门,就听见里面乱七八糟的吵嚷声。

来喊魏澜的那个小侍女急得快哭出来了,跟魏澜道:“求求大人,大人劝劝娘娘,太妃娘娘闹起来不肯服药,手上拿着剪子,宫人们也不敢近身……”

魏澜没说什么,他如今也没太多男女之别的讲究,径直走过去一把推开寝殿的门。

殿里的情形确实不大好。

金银玉器砸得满地都是,宫人们不敢离瑾太妃太近,只能在两三步之外哭天喊地劝着。

瑾太妃垂着头靠在拔步床边,墨色的发尽数披散下来,身上衣衫也乱得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她持着锋利的剪刀,刀尖朝着众人的方向。

雷声乍起,她猛一抬头,披散的发被甩得往后,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眸。

那双眼眸生得相当美艳,可在这种凌乱的场景下,就显得格外诡异。

魏澜眉心拧起,“请太妃娘娘安。”

瑾太妃听见他的声音,目光转过来,在看清楚他的模样那一瞬间表情变了,神色竟然称得上温柔,她情不自禁地朝魏澜走了两步,“你来了……”

“……是你来了啊。”宁晚心不知道自己在地上坐了多久,只觉得地面的凉意穿透了衣裳,下身一片冰凉。

她自己倒是没觉得怎么,还抬起头对着咸庆勉强地笑笑,叹了口气。

咸庆端着一盘子肉,放好了再把宁晚心扶起来,按着她在凳子上坐稳。

“还笑呢,”咸庆眉头锁着,“你到底作甚了惹师父生这么大气?”咸庆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魏澜真生气的模样,方才那通发脾气,显然是动了真火。

“唉,”宁晚心耷拉着脑袋,怎么看怎么可怜,“你不懂。”

咸庆翻了个白眼,“你懂?你懂你还惹师父生气了?”

但是看着宁晚心的样子,他虽然不会替师父原谅她让,但是也不好再替师父责备她,往她那边推了推盘子,说道:“先吃饭吧。都知道你爱吃,没人动。刚才都凉透了,我让膳房的人给切成片重新热了一遍,肯定没有刚做出来的时候好吃,你凑合吃点吧。”

宁晚心趴在桌子上,眨了两下眼睛,“咸庆公公,你真是个好人。”

“快歇歇吧你。”咸庆不耐道:“师父那才是真对你好呢。他就是嘴上不饶人,又是狗脾气,关心别人也不说。”

“我知道你不是闹人的人,或许是师父想岔了没别过劲儿。不管怎么说,要是师父不对,我替他跟你道歉,你别跟他太计较,他难得对一个人这么上心,我就希望你俩好好的。”

宁晚心垂眸,“跟他没关系,是我错了。”

“你错了?”咸庆瞥她一眼,“为甚么?”

宁晚心不欲同他多说,问道:“外面还下雨吗?”

“怎么不下?这轰隆隆的,你听不见啊?”

宁晚心在他肩膀上拍了拍,“……麻烦咸庆公公帮我取个暖手袋呗。”

“嗯?”咸庆被岔开话头,“你冷啊?”

“有点冷。”宁晚心把手在他颈侧贴了一下,果然是冰的。

“怎么不早说?”咸庆起身寻热水去了。

宁晚心直到听不见他的脚步声,才起身出门。

一开门,潮气扑面而来,她就那样走了出去,几乎一瞬间就被雨滴浇透了衣裳。

她找了个石头坐下仰头看天,脸上落了雨滴也不去抹。

小时候宁晚心很喜欢雨天,除了雨声,一切都是静谧的。她坐在窗边看雨想事情,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

如今坐在雨里的感觉,很陌生,也熟悉。

雨水告诉她,眼前是真实。